浦真方才放下心,卻發現那隱隱約約縈繞在耳畔的哭聲仍未消失。


    半夜聽見這動靜,著實讓人膽寒,浦真心想他們三年未回揚州,這宅子也有三年未住人,不會是進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吧?


    這般琢磨,他心裏越發覺得院子到處透著詭異陰森。


    魏欽卻是越過他徑直往東牆走去。


    浦真急忙跟過去,小雨未停,地麵濕滑,荒草野花都冒到他膝蓋了,他小聲提醒著魏欽仔細腳下。


    越靠近東牆,哭聲竟越發清晰,浦真倒吸一口涼氣:“是從明先生家裏傳來的!這……明先生家裏不該有人啊!”


    魏家門開在木樨街,是個三進的宅子,第一進是臨街的門麵三間的小二層樓,穿過廊道儀門便是第二進院,是個三間兩廂式的院落,最後再帶一個小花園。


    而小花園到底的東牆便是明家的西牆。


    “哎,若是旁的人家也就罷了,偏偏是明家,要真是明家鬧鬼,那還真要去探探情況。”浦真緊跟著魏欽,嘴巴裏嘀嘀咕咕,唉聲歎氣地念叨。


    魏欽皂靴踏地,衣擺微掀,帶起碾碎的花瓣,聽著越發真切的幽咽哭聲,他劍眉微挑,抬手示意浦真噤聲。


    隨後轉身伸手攀握青磚牆頭,他這雙手生得漂亮,手指幹淨細長,骨節分明。衣袖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滑落,露出一小截勻稱結實的臂膀,不待人仔細欣賞,他已一躍翻牆而過,動作利落幹脆,隻發出細微的衣料摩擦聲。


    明黛一人哭得昏天黑地,哭的累了,停下來才覺得喉嚨幹澀。


    正要喚百宜倒茶,她想起這已經不是甄家了,百宜也不曾真的來找她。


    茶壺自是空的,明黛想起進門時瞧見庭院中東南角有口水井。


    她擦擦眼淚,眼眸被淚水浸得水光瀲灩,眼皮泛起紅腫,小巧的鼻尖紅彤彤的,細膩白淨的麵頰上也多出一個的蚊子包,無傷大雅,反而給她添了幾分嬌態。


    她瞧窗外,雷電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外頭黑乎乎的,好嚇人。


    明黛猶豫糾結了一會兒,還是轉身拿起燭台,正燃著的蠟燭已經不足一寸,燭火逐漸晦暗,這已是她翻箱倒櫃才找出的半截蠟燭,若是用完,她身無分文,也沒有錢買蠟燭燈油。


    想到這兒,她不經又是悲從心來,眉眼懨懨,幽幽低歎一聲。


    “哎~”


    輕飄飄的一聲歎息,在沉靜的夜色中卻顯得格外刺耳。


    還真是隻女鬼!浦真咬緊牙關,上前擋在魏欽身前,手裏還高高握著一個從地上拾的用來防身的粗棍子。


    魏欽攔住浦真的肩,讓他到一旁去。


    此刻整個明家宅邸隻有西耳房內有光亮。


    這會兒那一團幽弱的光亮正一點點地往屋門移動,燈影幢幢,窗紗上朦朦朧朧地照映著一道窈窕纖細的身影。


    “有影子,是人,不是鬼!”


    浦真驚道,莫不是個女賊!心裏琢磨著想必是小賊打聽到明家無人居住,摸進來行竊!既是小賊這倒是沒什麽好怕的了!捉了送官就是!


    魏欽往前一步,搶在裏麵有動作前先推開隔扇門,銳利逼人的視線猛然撞上一雙茫然驚愕的大眼睛。


    明黛默念經咒的聲音戛然而止,驚恐地看著突然打開的屋門和立在門外的陌生的高大冷峻的身影,心跳猛然空了一拍,臉色煞白。


    “啊!!!”


    第二章


    明黛尖叫過後,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轉,頃刻間便失去了意識。


    恰在此時靜謐的小巷子傳來竹梆聲,已是三更天。


    魏欽靜默片刻,很快回過神,走進屋去。


    浦真也跟著反應過來,快步上前彎腰撿起滾落到一旁的燭台,好在燭火還未熄滅,他低聲問:“大爺,要不要先尋根繩子將這女賊綁起來?”


    “不急。”


    魏欽還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卻是半蹲下身,看著明黛,眉心漸漸蹙起。


    浦真見狀趕緊將燭台舉到魏欽身旁,跟著仔細打量了半響,輕嘶一聲,感覺到了不對勁:“大爺,你覺不覺得這位女賊……這位姑娘十分麵善?”


    淺淡的光亮下,明黛穿著單薄的衣衫昏睡在地上,巴掌大的小臉毫無血色,形容狼狽但顏色實在出眾。


    魏欽神色微頓,伸手,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輕輕貼上著明黛纖細脆弱的脖頸,隔著她溫熱柔軟的肌膚感受到微微跳動的筋脈,確認了她還活著,沉靜的目光重新回到在她臉上。


    是很麵善。


    他抬眸吩咐浦真:“去醫館找個大夫。”


    浦真麵露躊躇,這個時辰醫館藥鋪早就關門了。


    魏欽聲音沒什麽情緒:“去積善堂找蕭遜。”


    浦真領著蕭遜回來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蕭遜見浦真將自己帶到了明家先是一愣,接著看到躺在榻上的明黛又是一愣,沒有多問,先去給明黛診了脈。


    索性明黛暫無大礙,隻是情緒起伏過大,身體虛弱,這才昏迷不醒,蕭遜又開了幾副藥方讓浦真明早去醫館拿藥。


    他說完頓了頓又改口道:“我明日早些送來。”


    蕭遜年長魏欽五歲,今年二十有八,兩人是遠房表親,仔細算一算魏欽合該叫蕭遜一聲小舅舅。


    蕭遜輕手輕腳地收拾完藥箱,目光尋到魏欽的身影。


    不甚明朗的燭光下,魏欽半倚著長案,姿勢閑散慵懶,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察覺到視線,抬眸看向蕭遜,牽了牽唇角:“好久不見。”


    蕭遜走到魏欽身龐,低聲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日,你認識她?”魏欽很顯然不想多談自己的事,薄唇微抿,棱角分明的下顎朝床榻揚了揚。


    蕭遜意外道:“你不知道她?”


    “她就是長淮鹽號甄家的六小姐。”


    魏欽轉過頭:“明先生的親生女兒?”


    蕭遜微微頷首。


    他們說的是一樁起源於十七年前的官司,揚州鹽課甲於天下,蕭遜口中的甄家便是販鹽起家的鹽商,自古鹽商多豪富,這甄家亦家財千萬貫。


    而明先生明遠是個考功名的讀書人,苦讀詩書數餘年雖不曾蟾宮折桂高中進士,但也得中舉人在高郵縣縣學做了教諭,比不得甄家富貴。


    兩家原也不會有交集,直至四年前明遠辭了教諭一職,應揚州鹽商共創的圓槐書院相邀回府城教書。


    偏偏命運慣會捉弄人,同年新春圓槐書院齋舍起火,明遠為了救一學子而導致自己喪生火海,他的妻子梅氏大受打擊,氣血攻心而亡。


    圓槐書院由甄家主理,甄家太太應得知明遠夫妻膝下獨留一女明珠後心生憐愛,特地派人將其接了去。


    見麵才發現明珠不僅和甄家太太生得有八分像,還與她的小女兒明黛同年同日出生。


    多種巧合引得甄家心生疑雲,再仔細打聽兩家太太竟然還是在同一處生產。


    當年甄明兩家太太臨產時恰逢揚州發生幾十年未遇的洪災,各自逃難路上紛紛受驚,前後腳發動,都隻得去到有醫婆的救濟棚中生產。


    當時狹小的救濟棚內一片混亂,兩家也因此手忙腳亂抱錯了孩子。


    這樁陰差陽錯的意外時隔十四年終於回到正軌,明珠改名甄明珠回到甄家。又因明遠夫婦俱已亡故,所以甄家仍留下養女明黛繼續撫養,外人知曉後,無不誇讚甄家仁善。


    蕭遜隻是去甄家出過幾次診,再多內宅秘辛他也無從知曉,他不知道本該好好待在甄家的明黛為什麽會回到雙柿巷。


    他猶豫了一下,問道:“可要給甄家送信?”


    “她出現在這兒想必有她的緣由。”魏欽淡淡地說道。


    蕭遜知道他不愛多管閑事,隻是他記得明先生在世時魏明兩家交情匪淺,魏欽幼時也曾得明先生教導,習過幾本書,想必憑著這些關係魏欽也會多關照關照明黛。


    不過……


    蕭遜疑惑地看他:“你父親知不知道你回揚州了?”


    魏欽薄唇微扯,意味深長地道:“他恐怕不願意知道。”


    蕭遜像是想到什麽,頓時有些尷尬,魏欽這幾年的名聲不大好聽,甚至可以說是惡名遠揚。


    他仔細看了眼魏欽,冷冷淡淡的眉眼,嘴角噙著一抹帶著諷刺的笑意,身量比三年前高了,但怎麽看都不像是做了匪徒的模樣。


    魏欽可不由著蕭遜打量,吩咐浦真送客。


    *


    明黛再次醒時已經天光大亮,刺眼的光亮和額角傳來的痛感讓她難受地呼出聲:“唔!”


    等她慢慢適應了日光,一張陌生但英俊的麵龐突然出現在腦海中,失去意識前的回憶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家裏進了歹徒!


    明黛倒吸一口涼氣,猛地坐起來,摸摸自己,觸感真切,四肢完整,她還活著!不僅如此她還好好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被,一股樟香丸的味道刺激著她的鼻腔,她丟開被子,坐到床邊茫然地看著四周,弄不清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突然,屋門被人推開。


    明黛背脊頓時竄起一股涼意,下意識地站起來,警惕地盯著屋門,就見那個歹徒後慢慢從門後出來。


    對視上魏欽冰冷漆黑的雙眸,明黛渾身僵硬,深呼吸,手指死死地扣住床柱,害怕自己再發出尖叫。


    她此刻還是離開甄家時的裝扮,淩亂的烏黑的長發隻用一根紅色發帶束在腦後,上身穿著綠色的交領衫,腰間係一條鵝黃色的馬麵裙。


    衣裙沾了灰,沒有任何珠寶首飾裝扮,但她依舊漂亮的讓人挪不開視線,巴掌大的麵龐肌理柔和細膩,唇瓣紅紅的,像是清晨初開的明媚鮮豔的嬌花。


    不過這鮮花帶著刺,明黛尖銳的目光憤怒地瞪著來人,妄圖嚇退對方,但她纖弱的肩膀泄露了她的底氣,這不過是她在虛張聲勢罷了,沒有任何攻擊力的威懾隻會讓人覺得好笑。


    魏欽隻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顯然不將她放在眼裏,明黛不由得心生惱怒,卻瞥見這歹徒身後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蕭大夫!”


    蕭遜手裏端著一隻藥碗,對著她溫和地笑了笑:“六小姐。”


    見兩人氣氛不對,蕭遜忙安撫道:“六小姐你別怕,你知道他的,他母親便是小梅花巷魏家的蕭太太。”


    明黛一愣,蕭太太是小梅花巷魏家的當家主母,魏家是揚州當地的士紳之族,有些名望,魏家老太爺曾任應天府同知,魏老爺倒不曾入仕,二十七歲鄉試落榜後轉而從商經營著漆器生意。


    她對魏家的了解都是從甄明珠那兒知道的,隻聽說她生父明遠年輕時去往應天府參加秋闈的途中救過魏老爺的命,兩家因此結緣,許下通家之好。


    即使後來一家常居高郵一家在應天經營也不曾斷了聯係。


    而明黛認識蕭太太是在甄明珠回到甄家之後的事了,當時魏家也方才舉家搬回揚州,蕭太太得知她是故交好友的親女,給她下過帖子,一起用過幾次餐,但也僅僅如此了。


    明黛轉頭看魏欽,此刻他和記憶裏蕭太太清冷美豔的模樣逐漸重合,麵露恍然,原來他就是魏家那個瘋了的長子!


    比魏家漆器更出名的是魏老爺的長子魏欽,都說他是麒麟轉世,十六歲考中秀才,十八歲中舉,十九歲金榜題名高中進士,眼見的未來一片錦繡,但就在這年他不知突然發了什麽瘋,舍得大好前程,離家不知所蹤。


    後來有人出海回來,說是撞見魏欽做了劫水道的賊寇,專門做些殺人越貨的惡事,其中真假明黛不得而知,隻是魏家從未出來辟過謠,她去魏家做客的幾次,魏家上上下下對他的事情諱莫如深,似乎沒有人敢提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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