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回的堤壩都在轉瞬間便被洪水吞噬了個幹淨,我在後頭的西山上擇定了一個供災民們安歇的高處,隻是這樣的法子隻能解一時之急,難道百姓們要長年累月地住在深山裏不成?”提及此事,周景然不由地眉頭緊鎖了起來。


    話畢。


    薛懷便拿出了自己繪製的防堤圖,比照著眼前的湖泊沿岸,遲遲拿不定主意。


    他總是覺得自己無法丈量清楚真實的洪水水線,這堤壩興許還要再往上提高一寸才能起到抵禦洪水的作用。


    周景然見他說的煞有其事,心裏已然信服了大半,隻道:“若要將這個沿岸的堤壩都拔高一寸,隻靠你我的銀兩和人力可不夠。”


    薛懷便道:“承恩侯府家底豐厚……”


    話音未落,周景然卻以從未有過的肅冷神色打斷了薛懷的話語:“這天底下不是我們隻有桃水縣一處在遭受洪災,陛下的賑災之銀若是能一分不少地下發到我手裏,這築堤壩一事根本就不難。薛弟,你即便願意散盡家財地救下桃水縣的百姓,卻救不了其餘的人。”


    見薛懷默然不語,周景然便繼續侃侃而談道:“江南遠天子而多小人。這裏的官個個都有自己的私心,我知曉薛兄心有千丈高義,所以更不能讓薛弟你來為那些貪官們善後。”


    薛懷不僅是百裏挑一的武學奇才,於道義人事更是聰慧近妖。


    他一下子便聽明白了周景然的言外之意。


    頃刻間,薛懷的心口如被巨石碾壓般沉重無比,他怔然道:“周大人的意思是要……”


    周景然撇下自己眸子裏轉瞬而逝的愧怍,疲累又歎惋般地笑道:“我的罪孽罄竹難書,待陛下知曉江南的慘狀之後,我自會與那些貪官汙吏們一起下地獄。”


    水至清則無魚,周景然便要做那個攪和髒了池水,並抓住所有肥魚的獵人。


    這條道路的凶險和曲折,是薛懷都無法預料的境地。


    “百姓們無辜……”薛懷正要開口勸服周景然時,身後卻響起了一道熟悉的女聲。


    他回身一瞧,便見瑛瑛與鄒氏相攜著往他與周景然所在的帳營處走來。


    薛懷立時斂起了自己臉上所有的戾氣與不虞,上前迎接了瑛瑛後,笑著與她說:“怎麽還是來了?”


    昨夜裏瑛瑛便向薛懷提及了要來築堤的岸邊給他送午膳的念頭。


    瑛瑛知曉薛懷心係民生,且一旦忙碌起來,便顧不上自己的身子。她便決意要日日給薛懷送午膳,監督著自家夫君用完膳後才肯離去。


    薛懷哪裏肯讓她來此等危險之地。


    於他而言以身涉險不過是成全自己心中的大義,可卻不能攀扯禍及瑛瑛。


    瑛瑛低眉斂目地一笑,擺出了一幅做錯事的可憐模樣,瞥了一眼薛懷隱晦不明的神色後,討好般地朝他笑道:“等夫君用完膳後我就走。”


    這時與瑛瑛結伴而行的鄒氏也給周景然送上了她精心準備的食盒,隻是這兩人相處時沒有薛懷與瑛瑛的親昵,男子俊冷,女子默然,瞧著有些不倫不類。


    薛懷哪裏還有閑情逸致去管別人。


    他無奈地凝視著眼前瑛瑛展露出來的莞爾笑顏,實在不知該拿他的妻怎麽辦才好。


    洪水來勢洶洶,一旦席卷江南沿岸。


    薛懷絕無可能有餘力去保護瑛瑛的安危,職責在先,他必須把江南的災民們放在第一位。


    “明日再不許來了。”薛懷歎息般地說完這一句話,便領著瑛瑛走進了臨時搭建的營帳,與她一起用完了午膳後,吩咐小桃、芳華與芳韻:“好生送夫人回去。”


    瑛瑛能瞧見薛懷臉上不加掩飾的不悅,成婚半年有餘,薛懷是第一次生她的氣。


    她自知自己做錯了事,霎時也不敢再多做停留,便與丫鬟們一起往刺史府行去。


    薛懷擔心她,便極難得地將周景然晾在了一旁,目送著瑛瑛離去的身影。


    變故就發生在薛懷離開營帳的一刻鍾。


    他們搭建的臨時營帳與岸邊約莫有百丈的距離,周景然派了好幾個親兵在岸邊監測水線,一旦發現了漲潮或者水勢洶湧的信號,便要立刻吹哨提醒營帳這裏的災民。


    隻是岸邊那仿佛能將人吞噬個幹淨的狂風素來陰狠無情,一個親兵便因打了一會兒盹的緣故沒瞧見那洶湧似蛇信般的潮浪,下一瞬,他便被衝漫上來的潮水吞噬了個幹淨。


    其餘的親兵慌忙吹響手裏的哨聲。


    岸邊的平靜被這等刺耳的哨聲撕開了個巨大的口子,目送著瑛瑛離去的薛懷率先打了個寒顫,等他往岸邊望去時,半人高的洶湧洪水已如鬥大的巨獸一般開始侵蝕岸邊的親兵與房屋。


    “瑛瑛,小心。”薛懷嘶啞著大喊了一聲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往瑛瑛所在的地方跑去,而是不管不顧地朝著巨獸般的洪水奔去,將陷身於其中的災民們從水裏撈了出來。


    周景然這時也發現了異樣,等他走出營帳發現這滔天的水勢之後,立時便催促著鄒氏往高處跑去。


    他呼喚著訓練有素的親兵們營救災民,自個兒也與薛懷做了一樣的選擇。


    漫天的洶湧巨浪如熊熊烈火般鑽入每一處藏有縫隙的屋舍房屋,它悍然滔天般的力量能輕易地摧毀災民們的性命。


    瑛瑛隻愣了一瞬,旋即便與小桃等丫鬟瘋了似地逃往高處。


    立在高處時,瑛瑛更能將洪水的凶猛與肆意納進眼底,那些凝聚了江南百姓們一生心血的屋舍就在頃刻間被摧毀了幹淨。


    瑛瑛捏緊了自己的心,試圖在眼前亂糟糟的景象中尋找薛懷的身影。


    慢一步來到她身旁的鄒氏也是一臉的擔心,隻是周景然在江南的三年間做下的不顧自己安危的險事數不勝數,她的心早已麻木不仁。


    此刻麵容清麗的鄒氏立在瑛瑛的身旁,臉上非但沒有半分對周景然的擔憂,反而還有些翹首以盼的期待之意。


    她笑著與瑛瑛攀談道:“你嫁了個好夫君。”


    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也打斷了瑛瑛去搜尋薛懷身影的目光,隻是她與鄒氏並無什麽特殊的交情在,況且此刻的瑛瑛著實沒有心思去與鄒氏閑聊。


    “周夫人也嫁了個好郎君。”


    誰曾想外裏瞧著嫻靜端雅的鄒氏卻露出了幾分苦澀之意,便聽她說:“在夫君的心裏,我永遠是排在第二位的那一個。第一位有時是防堤圖,有時是芸姐兒,有時是公差。”


    瑛瑛也聽出了鄒氏話裏的神傷來,她約莫能感同身受鄒氏不得夫君喜愛的落寞,隻是此情此景著實是不適合攀扯閑聊。


    所以瑛瑛便當做沒有聽見鄒氏的話語,隻一心尋找薛懷的蹤影。


    好在周景然的親兵們皆是忠心耿耿之人,他們沒有薛懷與周景然那樣的雄偉誌向,隻是想好好保護自己的主子。


    薛懷在一連救下十來個災民之後也耗盡了所有的氣力,洪水的力量並非常人可抗衡,他已然是竭盡自己的全力在營救無辜的災民。


    在他氣力耗盡的前夕,周景然麾下深諳水性的親兵終於在水潮裏發現了薛懷。


    *


    刺史府坐落在桃水縣最西邊的山丘旁。


    洪水再肆意席卷也不可能漫到此處,隻是此時的刺史府安置了許多的災民,鄒氏忙著給災民們熬粥添茶,一時間連自己喘口氣的空閑都沒有。


    瑛瑛便在梨木院照顧昏睡過去的薛懷。


    他被周景然的私兵救上來時整個人的手腳已然冰冷無比,瑛瑛當時便嚇得滿臉是淚,若不是周景然在側相幫,她連指使著丫鬟們扶起薛懷的氣力都沒有。


    周景然還請來了桃水縣醫術最精湛的大夫給薛懷看診,那大夫替薛懷把了脈之後便道:“這位公子底子好,此番不過是倦極才會昏睡過去,等他醒來後給他灌下幾碗薑湯便能痊愈。”


    瑛瑛這才放下了心,她感恩戴德地謝過了大夫,連忙吩咐小桃等人給薛懷熬製薑湯。


    *


    鄒氏料理了三日的災民們,她身邊的丫鬟也是怨聲載道,隻是不敢在鄒氏跟前露出不虞來。


    鄒氏也是江南富商的嫡女,三年前帶著豐厚的嫁妝嫁給了周景然,本以為是一樁高攀的婚事,誰成想僅僅成親三年,鄒氏的嫁妝便都買賣了個幹淨,盡數用在了安置災民上頭。


    丫鬟們是敢怒不敢言,不知在私底下抱怨了幾回:鄒氏做了這刺史夫人後,福沒有享到一點,卻像個老媽子一樣地幫周景然料理家事,還總是要不辭辛苦地替周景然的大義料理災民們。


    三日過後,鄒氏在晨起時雙腿一軟,不小心摔在了腳踏處,丫鬟們慌忙要上前去攙扶她,才扶到她的腰肢處,便瞧見了從腳踏上滲出來的一縷縷血絲。


    大夫趕來為鄒氏看診,周景然也麵色沉沉地坐於鄒氏榻邊,詢問大夫鄒氏的狀況。


    那大夫連連搖頭,隻道:“這孩子是保不住了。”


    周景然如遭雷擊般地楞在了原地,他花了亢長的氣力才聽明白了鄒氏有孕一事,刹那間,難以言喻的愧怍與自責將他吞噬了個幹淨。


    *


    薛懷醒來時瑛瑛正坐在床榻邊打瞌睡。


    他瞧見瑛瑛嬌憨素白的麵容後,便不由地一笑。


    薛懷不知曉自己昏睡了多久,可以確信的是瑛瑛一直在他身邊守著他——因他在昏睡時總是聽見瑛瑛自言自語般的聲響。


    “等回京之後還是得去普濟寺給夫君求個避水的平安符才是。”


    “夫君的屬相與水相衝。”


    “聽說普濟寺後頭的溫泉那兒風景宜人,這下倒是沒機會去了。”


    百無聊賴的瑛瑛隻能以絮絮念的方式驅散自己心裏的困意,她自然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昏迷的薛懷身上,一旦薛懷醒來,便要敦促著他喝下滿滿一碗薑湯。


    隻是熬了一夜的瑛瑛難以與自己的困意周旋,不過一刻鍾的功夫,她便已靠在床架上睡了過去。


    薛懷輕輕地撐起了自己的手臂,盡量放輕了自己的動作,在尋到一個能把瑛瑛攬進自己懷裏的姿勢之後,他便伸出手臂將瑛瑛從床榻邊抱進了自己懷裏。


    瑛瑛許是困的狠了,即便薛懷褪下了她的錦鞋,將她的外衫剝離,她也沒有醒來。


    薛懷替她掖好了被角,並輕手輕腳地卸下了她鬢發裏的釵環,讓她靠在自己胸膛間恣意安睡。


    其間,薛懷替瑛瑛攏好了鬢邊的發絲,撫平了眉宇間的褶皺,才闔上眼與她一起沉沉睡去。


    小桃等丫鬟走進內寢的時候瞧見的便是這樣溫馨安寧的一幕——世子爺靠在床枕之上,夫人躺在世子爺懷中,兩人交頸而合,亦如俗世裏一對普普通通的恩愛夫妻一般。


    芳華給小桃使了個眼色,兩人忙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


    瑛瑛醒來的時候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


    她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男子的懷抱之中,再往上一瞧,薛懷清晰無比的清俊容顏與她隻有咫尺的距離。


    她什麽時候睡著的?夫君又是什麽時候醒來的?


    她就這樣躺在夫君的懷裏睡了一夜嗎?


    瑛瑛慌忙要從薛懷的懷裏坐起身來,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醒了薛懷。


    懊惱的杏眸迎上釀著寵溺的明眸。


    薛懷先開口問她:“醒了?”


    瑛瑛心裏正是不自在的時候,她頭一回剜了薛懷一眼,嗔怪般地問:“夫君醒了怎麽不告訴我?”


    薛懷大病初愈,哪裏能充當她一整夜的“肉墊”?


    薛懷含笑道:“是我不好。”


    如此如沐春風的笑意配上誠摯的歉意,霎時便讓瑛瑛心口的怒意消弭了個幹淨,況且瑛瑛哪裏是真的在生薛懷的氣?


    她隻是在擔心他而已。


    思及此,瑛瑛不由地憶起了昨日薛懷被人從水裏撈起來的駭人模樣。


    驚懼摻雜著擔憂,瑛瑛頃刻間便紅了眼眶,眼底通紅的她卻還要做出一副堅強的模樣來,“夫君下回能不能不要做這麽危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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