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薛懷隻是像憐憫身邊的奴仆小廝一般憐憫著落淚的瑛瑛。


    他不以為意,並不知曉這樣不值一提的一記讓步會讓他跌入天羅地網。


    再難脫身。


    第5章 大婚第二日


    瑛瑛幾乎將這幾年的淚都流在了這一夜。


    薛懷眼眸烏亮,清潤如溪。


    除此之外,凝結的眉宇裏還劃過兩分無可奈何的歎然。


    瑛瑛見他果真持起挺朗的身子往一側的軟榻上走去,才收了淚。


    她按下羞惱,頂著那一對紅腫如爛桃兒般的杏眸,怯生生地問薛懷:“夫君可要喝水?”


    今夜圓房是再不成了。


    瑛瑛隻能想方設法地在衣食起居之類的細節博得薛懷的好感。


    薛懷卻不是個事事要奴仆丫鬟們侍奉在側的人,且此刻的瑛瑛分明還是一副梨花帶雨、淚珠半懸的可憐模樣,他又怎麽肯讓瑛瑛為他操勞。


    “不必了。”薛懷溫文爾雅地說道。


    可當他迎上瑛瑛瞬時黯淡下去的眸眼後,便又添了一句:“我夜間不愛飲水。”


    瑛瑛這才點了點頭。


    新房內一片寂寂。


    薛懷和衣躺在軟榻之上,屋內女子的氣息如秋日裏漫天飄舞的飛絮一般,不由分說地便要往上他身上鑽去,他實在是避無可避,便隻能闔眼裝睡。


    瑛瑛則褪下層層疊疊的大紅嫁衣,卸下了釵環,淨了麵後安安靜靜地躺在了架子床上。


    屋內隻點著一對龍鳳花燭,燭火影影綽綽。


    瑛瑛借著這點光亮去打量軟榻上的薛懷,隻能依稀瞥見他如竹般垂下來的鴉發,攏得無比嚴實的衣衫,以及那張俊美如玉的側顏。


    眼淚是弱者的武器。


    與薛懷相比,瑛瑛就是那個沒有退路的弱者。這一次交鋒讓瑛瑛愈發確信——薛懷的確是個真君子。


    他仁善又大方,溫和又容易心軟,從不以惡意揣度他人。


    可這樣的人待誰都是那一副普度眾生般的慈和,若是想走進他的心裏,卻又難上加難。


    瑛瑛累了一整日。


    躺在榻上不過半晌,意識便漸漸混沌起來,不由得憶起她初見薛懷的那一日。


    她正巧去普濟寺給姨娘上香祈福,回京時遇到了士子遊街的奇景。


    棗紅色駿馬威武莊嚴地從人群裏並列行來,一群珮著簪花的士子們意氣風發、風姿綽約地享受著百姓們的瞻仰與誇讚。


    裏頭卻有個緋色衣袍的男子最為顯眼,他麵如冠玉,清濯如竹。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別於旁人的儒雅端秀在。


    一老者提著沉重的籮筐擋在了進士隊伍的前列,便有巡邏的士兵們要將他驅趕離去,語氣狠厲,動作粗暴。


    旁的世子們恍若未聞,他卻頂著大不韙的險狀,從駿馬上翻身而下,阻了士兵們的暴行,親自將那老者送出正街之道上。


    後來瑛瑛才知曉,這人就是名動京城的承恩侯世子薛懷,學識過人、品行甚佳,乃是君子中的翹楚。


    如今她百般籌謀,終於如願嫁與了薛懷為妻。


    女子出嫁從夫,她已然沒有了退路。


    前頭也隻有一條路可走。


    那便是走入薛懷的心間。


    *


    卯時一刻。


    在屋外廊道上候了一整夜的小桃悄然走進了正屋,她一眼便覷見了躺在軟榻上的薛懷,心下歎息的同時便走到了瑛瑛所在的架子床旁,低聲將她喚醒。


    今日是瑛瑛要給公婆親眷們敬茶的日子,她自然不敢耽誤,慌不擇路地起身時,那些細微的動靜也驚醒了軟榻上的薛懷。


    初初醒來,薛懷徹亮的眸子裏還漾著幾分糊塗。


    瑛瑛卻急著上妝與梳發,等到薛懷起身走到她身旁時,才略顯急促地說道:“夫君等一等妾身,等妾身梳好發便服侍您換衣。”


    薛懷一愣,迎上瑛瑛仍紅腫無比的杏眸,便道:“這些小事不必你操勞。”


    說著他便往外間走去。


    瑛瑛頓感不妙,便趁著這時詢問小桃:“鬆柏院裏有伺候夫君的通房丫鬟嗎?”


    小桃昨夜裏花了不少力氣去探聽薛懷的消息,隻是因她囊中羞澀,隻探聽出了點皮毛消息。


    “那位秦嬤嬤是世子爺的奶娘,她不肯透露太多消息,隻與奴婢說,爺愛清淨,一應事務都不愛假手於人。”小桃道。


    瑛瑛了然於心,梳好妝後便換上了一身大紅色織金襦裙,外頭配了一件茜色煙紗的外裳,與這端莊大方的落花鬢極為相襯。


    薛懷則是換了身玄墨色的對襟長衫,繡邊長擺上縫著斑斑點點的竹葉,顯得他清拓又雅然。


    他瞧了一眼瑛瑛,將豔麗的美色納入眼底,臨到嘴邊匯成一句:“走吧。”


    *


    承恩侯與龐氏在霽雲院的正堂裏落座,祝氏與李氏也帶著兒女相繼趕來。


    約莫等了一刻鍾,薛懷與瑛瑛才姍姍來遲。


    祝氏不敢在薛敬川跟前造次,便也隻是端著茶盞,不屑般地瞥了一眼瑛瑛。


    李氏則笑盈盈地開口道:“這兩人一齊從廊道上走來,倒像是神仙壁人一般的登對。”


    龐氏聞言也笑道:“確實如此。”


    薛懷也聽見了嬸娘們的打趣之聲,難得露出了一分赧然,朝著長輩們行了禮後便望向了身側的瑛瑛。


    早有奴仆在瑛瑛身前布下了軟墊,並端了一碗茶盞給她,瑛瑛跪地向公婆敬茶,嘴邊染著一抹恰到好處的柔順笑意。


    “瑛瑛拜見爹娘。”


    龐氏本以為小門小戶出身的瑛瑛行動間定會有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局促在,不成想她這一套行禮與問安行雲流水,不見委頓。


    且瑛瑛容貌不俗,與薛懷立在一處也不落下乘,龐氏心中也滿意了大半。


    薛敬川備下了三千兩銀票的見麵禮,龐氏那兒則是一套價值不菲的紅瑪瑙纏枝頭麵,祝氏送了瑛瑛一隻通體碧綠的白玉鐲子,李氏則隻是一支樣式精巧的金釵。


    向公婆們敬完茶後,瑛瑛本是該再去薛老太太的院子裏向她請安,可薛老太太稱病不見,隻讓身邊的婆子遞了一匣子東珠給瑛瑛做見麵禮。


    龐氏有意讓這對小夫妻多相處一會兒,便笑著對薛懷說:“我們也不留你們用午膳了,你們先回去吧。”


    薛懷自然沒有異議,瑛瑛行了禮後也跟著他一齊退出了霽雲院。


    *


    回了鬆柏院,薛懷一徑便鑽入了書房,瞧著是不願往正屋裏去的樣子。


    瑛瑛心下有些失望,麵上卻不顯。


    她將秦嬤嬤喚進了裏屋,並將妝奩盒裏唯一還算瞧的過眼去的金釵賞賜給了她。


    “我初來乍到,連夫君的喜好也不知曉,還請嬤嬤賜教。”瑛瑛謙和有禮地說道。


    秦嬤嬤本是瞧不起瑛瑛的出身,也惱怒她癡纏上薛懷的行徑,害得她家的世子爺斷了尚主之路,又與薛老太太生了齟齬。


    可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


    且瑛瑛說話時擺足了柔順的姿態,話裏話外問的也是如何伺候薛懷的要領。


    木已成舟,秦嬤嬤不欲再難為瑛瑛,便答道:“世子爺喜靜,平時休沐在家隻愛看書,也不許人進去伺候,有時會忙的連飯也顧不上吃。”


    “多謝嬤嬤提點。”瑛瑛又問:“夫君可有愛吃的菜色?”


    秦嬤嬤歎息著搖了搖頭:“世子爺不喜鋪張浪費,於吃食一事上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喜好,餐餐都隻求裹腹而已。”


    瑛瑛東一句西一句問罷,才將話頭引到了丫鬟們的身上,“夫君身邊可有哪個伶俐的妹妹伺候著?我剛進門,正想與她們見上一麵呢。”


    世家大族的王孫公子成人之後身邊總會添幾個教人事的通房丫鬟,瑛瑛不知薛懷會不會是那個例外。


    隻見秦嬤嬤怔惘地抬起頭,而後便以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麵色開口道:“世子爺身邊沒有丫鬟伺候,隻有兩個跑腿的小廝,一個叫詩書,一個叫五經。”


    瑛瑛聽得這兩個小廝如此古板晦澀的名字,說不準心下是高興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她既高興於薛懷的潔身自好,克己複禮,即便薛懷不喜她,也定然不會鬧出什麽寵妾滅妻的醜事來。


    又失望於薛懷的不近人“情”,他仿佛一個無欲無求的活佛,不近女色、不愛口腹之欲,更無其餘的消遣愛好。


    這樣的人,以詩書為伴,以堅韌的品性築起牢牢的心防。


    最難打動。


    瑛瑛謝過秦嬤嬤的提點,把將自己悶在正屋思索了半個多時辰。


    小桃也在旁為她出謀劃策,隻是瑛瑛於詩書上並無半分造詣,想要投其所好也無能為力。


    眼瞧著瑛瑛犯起了愁,小桃便道:“夫人最大的倚仗便是美貌,君子隻是品行端雅而已,又不是柳下惠,夫人日日在世子爺跟前晃眼,奴婢就不信他不動心。”


    瑛瑛想日久天長地待在承恩侯府,想活的有尊嚴、有體麵,最要緊的,就是要盡快與薛懷圓房。


    這場婚事她得位不正,直到她與薛懷有了夫妻之實,並誕育下子嗣之後,她才能真真切切地安下心來。


    *


    薛懷正在書房裏翻閱著築壩固堤之類的古籍。


    他正為了江南的水患懸心,可戶部與工部不以為意,陛下也隻是命人下方賑災銀兩,全然不把災民將來的生計放在心上。


    若是河堤不穩,年年暴雨時節都會引起水患,百姓們自會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他潛心鑽研於書籍之中,將身子的外欲拋之腦後,足足在書房裏待了三個多時辰,卻連水都沒喝上一口。


    門外的詩書和五經早已習慣了這樣滅絕人欲的薛懷,若是哪一日他棄下書本,大快朵頤地品酒吃菜,或是左擁右抱姬妾丫鬟,那才會讓他們大跌眼鏡。


    “本以為爺娶了新夫人後,總會分出些神與夫人對鏡描眉、紅袖添香,誰成想還是和從前一樣。”詩書搖搖頭道。


    “誰說不是呢。”五經也歎道。


    晚膳前夕,金澄澄的斜陽灑落大地,鬆柏院內各處都是一片祥和寂靜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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