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與塵土在空中飛濺,灰白雪片被龍血的溫度蒸發成模糊水汽,骨骼與髒器的碎裂聲像打鼓一樣清晰,晨曦不知道自己的耳膜是否和麵容一樣被撕裂,隻能隱約聽見城邦內人們絕望的尖叫。


    ……得離倫達爾更遠一點,不能讓這些龍毀掉那座城邦。


    晨曦的眼前糊成金紅一片,那是她自己身軀裏流淌的龍與人的血——這讓她想起母親曾向她描述過的夕陽下的金色麥浪,那是很多年前尚未被稅收與苛政壓垮的糧倉之城倫達爾,豐饒而繁盛。


    “那時候的生活是很美好的,倉庫裏的麥穗就像我們的頭發一樣金黃。”


    農婦一腳踏在輪犁車的末端,費力翻起幹涸的田地,笑出幾縷不太明顯的皺紋,


    “希望你有一天也能看到,我的女兒。”


    一陣劇痛,視線天翻地轉。


    不知是誰的利爪扯住了晨曦的翼骨,將她在被雪層覆蓋、尚未成熟的麥田上高速拖拽,冰碴堵住了龍女的呼吸,喉間嗆咳出腥甜的泡沫,不知是肺部還是心髒發出風箱一樣的轟鳴。


    不……


    她不能死在這裏……


    她還沒有替母親看到再次豐收的倫達爾……


    她不能死在這裏。


    心跳聲越來越大,意識渙散間,瀕死的龍女提起最後一口氣,繼承自人類母親的圓形瞳孔驟然化作龍類森冷的豎瞳,死死盯著那條拖拽著她的龍的咽喉。


    “——嗤!”


    滾燙龍血迸濺。


    晨曦幻想中的殊死一搏尚未開始,上方敵人的喉管就被一支樸實而鋒利的長箭洞穿。


    痛苦掙紮的龍發出一聲破碎的尖嘯,被迫鬆開爪下獵物、無頭蒼蠅般滿天亂飛。


    “嗖——!”


    “嗖——嗖——!”


    一支又一支長箭從遠方茫茫雪霧中射來,每一支都能命中一條龍的咽喉、翼根或者心髒——這似乎取決於它們之前對龍女下了多重的手——即使是倫達爾曆史上最受尊敬的神射手也不可能有這樣神乎其技的準頭。


    “吼——該死的屠龍者!”


    塗……什麽?塗龍……屠龍?


    傳承記憶七零八落的龍女勉強辨識著上方龍群的怒吼,憑直覺意識到出手的人大約是龍族的對頭——甚至天敵。


    強大如純血巨龍,也會有天生恐懼的存在嗎?


    她大概是流了太多血了,不然她的身軀為何會突然發冷顫栗?隻因為聽見了那踩踏著積雪而來的屠龍者的足音?隻因為嗅到來人身上令她脊背一緊的氣息?


    “帶著你欺軟怕硬的手下滾吧,阿爾特爾。”


    那個風雪之中看不清麵容、執著一支半人高長弓的女人懶洋洋地說道。


    “不然我的下一根箭,瞄準的就是你那蒼老無力的心髒。”


    這支龍群的領頭,那隻身形比其他龍都要龐大一圈的巨龍發出一聲地動山搖的怒吼:“這是龍族的家事,錫蘭,你敢在這裏親手撕毀休戰協議?”


    “家事?”那懶洋洋的女人慢悠悠地拉開弓弦,玩兒似的朝半空中的巨龍比劃,“那這也是人族的家事,這孩子身上有一半人族的血。”


    巨龍阿爾特爾不甘地看著雪地裏奄奄一息的晨曦。


    它之前不該放任族人玩樂出氣的,隻要一擊,隻要一擊,龍的利爪就能捏爆這個混血的心髒……可惜它了解錫蘭,知道她既然說出那句話、就一定會說到做到,如果它現在出手,即便能逃脫一箭,她之後也會追殺它到天涯海角。


    更何況它還真不一定能逃脫她的一箭。


    “下次你可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掙紮吧,小雜種。”阿爾特爾看似是對雪地裏的龍女說著,森冷的豎瞳卻死死盯著錫蘭,一字一句,“身體裏流淌著低賤的血液,就別妄想被族群所容,我會在高天看著你的下場……我們走!”


    麵對巨龍離去前的含沙射影,錫蘭的臉上掛起一個似有若無的諷笑,並按住了身後那個突然冷下臉的男人蓄勢待發的手。


    呼嘯寒風如刀,吹開了她頰側的長發,露出幾簇自皮膚下生出的、純白瑩潤的羽毛,人族與異族的特征同樣在她身上完美融合,昭示著混血的身份。“還站得起來嗎?”


    混血屠龍者安撫著身後伴侶的情緒,隨後收起長弓、朝地上掙紮的晨曦伸出手,她的眼神很傲然也很明亮,像無懼颶風的雌鷹、時時刻刻都能振翅飛向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這便是「晨曦」與「屠龍者」的淵源。


    在後者眼中,這隻是人生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暴雪天,因為龍族血統與舊神之卵相斥,方舟從未出現


    過龍族玩家,所以錫蘭和萊斯特都不覺得他們和這位龍女未來能再有交集。


    但對前者來說,這卻是另一段人生的開始,是“光輝騎士”的誕生日。


    這段過去,包括之後她是如何以半龍之身成為玩家的過程,晨曦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


    哪怕是最受她信任的「律者」與「風笛」,也隻隱約知道“會長在成為玩家前曾因血脈栽過不小的跟頭”,但與晨曦之後那堪稱輝煌的玩家履曆比起來,曾經的跟頭理論上隻配稱為人生坦途中的磕絆注腳。


    在眾多舊神玩家眼中、在各大公會明裏暗裏的情報網中,光輝騎士「晨曦」既沒有經曆過“低級玩家曆盡艱辛慢慢爬上頂峰”的過程,也沒有經曆過“被高級玩家忌憚壓製、被大公會招攬威脅”的坎坷,她從出現在方舟開始就實力超群、品性堅韌、德配其位,創造了“在萬千追隨者的簇擁下登頂、史上第一大公會應聲而起”的傳奇。


    而現在,這個傳奇被打破了,而那位打破傳奇的存在,卻是傳奇本人心目中真正的傳奇。


    “兩位前輩。”強大的、能夠憑借肉身行走於防護罩之外的龍女,在這一刻仿佛回到了當初暴雪日,“終於再見麵了,我是「晨曦」,當年……”


    “我當然記得你。”錫蘭的眸光落在她的龍翼與金發上,笑容懷念,“艾伯特曾說,你曾托他們給我和萊斯特帶口信。”


    那是他們即將進入e-616星域的時間節點前夕。


    “是的,在成為玩家後,我本該親自上門拜訪,但當時兩位前輩並不在方舟,我隻能找到前輩的朋友……”晨曦神情愧疚,“沒想到就此失去了幾位的消息。”


    其實豈止是“失去消息”,不止曾經的排行榜、艾伯特所創的公會,就連其他玩家們關於他們幾位的記憶,都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樣,徒留一些邊邊角角、無法貼合的碎屑。


    如果不是晨曦體內有著一半無法被舊神之卵力量侵蝕的龍血,隻怕她也會成為完全忘記他們存在的一員。


    ——想想看吧,如果是在副本中正常隕落,以屠龍者和星輝的名聲,他們可能在短短數年內變得查無此人嗎?這其中必然有大問題。


    可是,就連作為幸存者的「女士」都失去了關鍵記憶、從此獨來獨往……連恩人們的第二麵都沒見過的晨曦要想在係統“重點關照”之下查到真相,更是難上加難。


    為了揭開陰謀的幕布,晨曦迫切地想要強大。


    半龍之身雖然給予了晨曦強大的肉身力量,卻也讓她很難與紋章契合共鳴,走到s級的路途花費了比預想中漫長很多的時間。


    起初,她能力不足幫不上忙,錯過了恩人的最佳救援期;後來,她有了足夠的力量,卻又在獲得稱號的過程中被命運開了場大玩笑,失去了出入真實世界的權利——e-616星域連帶著《黑鳶尾議會》副本,都在規則作用下拒絕光輝騎士的進入。


    就在晨曦進退兩難之時,時隔多年,「黑山羊」這個代號在方舟再次現身了。


    “那時候,我沒想到她與前輩們淵源頗深,隻當「女士」對她的關注是出於對這個代號的移情。”晨曦感歎,“但出於不願錯過一絲可能的心態,我將一柄曾經使用過的劍悄悄‘送’到她手中,想看看這位新任「黑山羊」的立場、看看她會走到什麽樣的高度,沒想到……”


    曾經高高在上看著後輩的s級玩家們,如今都得用“祂”來稱呼那個人了。


    “劍柄是手握良知,劍背是沉穩如山海,劍刃是心之所向,劍尖是仇敵之心髒,唯有行事正義之人可用此劍,當持有者違背誓言時,將受到光輝的詛咒……”一道陌生含笑的嗓音從晨曦身後傳來,“‘光輝詛咒之劍’,對嗎?”


    晨曦脊背一緊,沒有轉身——在對方出聲之前,她沒有發現這裏有第四個人的氣息。


    但顯然,這個時候會出現在這裏的,隻能是讓無數黑山羊之觸歡快舞動的黑山羊之主,也是讓所有高級玩家迫切想要見到的存在。


    從《自由日》的變革開始,他們這些s級玩家最多隻能和納撒尼爾打交道,雖說後者確實可以決定大廳的一切事務,但在親眼見到“神”、與“祂”交談之前,眾人還是心裏沒底。


    ——人在容納神格之後,究竟會成為什麽樣的存在?混沌?瘋狂?還是極端理智?


    ——既然黑山羊能夠成神,那他們,又是否也有走上這條路的可能?


    晨曦並沒有迫切成神的欲望,但她比所有人都更想確定“神”是否穩定、是否可信、是否能將《自由日》維持下去。


    如果祂值得,她願意在祂麾下做一把維持秩序的光輝之劍,不僅僅是為了報恩,也為了她自己。


    “那是一把很好的劍,曾幫助我良多。”


    在龍女身後,黑發黑眼的陸語噥站在無數觸手的簇擁下,將一柄白金色的長劍遞交回晨曦手中。


    “如果你願意放棄現有的稱號,回到麥田如黃金的倫達爾,那就使用它吧。”


    ……她聽到了什麽?


    晨曦在錫蘭和萊斯特的點頭示意中,深吸一口氣,轉身接過了陸語噥手裏的劍。


    劍一入手,龍女就敏銳地感知到了濃厚的法則之力。


    這位能夠打破世界壁障,穿過空間與時間的黑山羊之主,給予了她一個誘惑力十足的選擇——無論對方是在真誠地贈禮,還是為了排除像她這種s級玩家成神的可能,她都感謝祂。


    因為晨曦非常清楚自己會選擇什麽答案。


    她想回到過去,看那麥田如黃金的倫達爾,還有金發比麥田燦爛的母親。


    媽媽,人族的女兒終於能夠回家。


    第284章 番外·「劊子手」


    光輝騎士已經失蹤三天了,能發現這件事的玩家不超過五根手指。


    《自由日》改革至今還不到半個月,為了承接人流,遊戲大廳已經擴寬了數倍,但即便如此,大廳各個區域的玩家密度還是遠遠高於舊神遊戲的巔峰時期。


    但此刻,本該聚集大量剛出副本、亟需放縱刺激的玩家的酒水吧,卻像經曆了一場恐怖襲擊一般門可羅雀。


    ……不,其實這麽描述也不大恰當。


    因為酒水吧外頭其實圍了一圈“想要進來但又不敢進來”“想要離開但又不甘心離開”的玩家,熙熙攘攘,就像一隻被掏空的甜甜圈。


    而酒水吧裏頭最好的位置,也就是本該安置數位專業調酒師的調酒吧台裏,還杵著一位反客為主、自顧自在酒架上挑挑揀揀的客人。


    圓溜溜的服務型機器人在半空中茫然打轉,顯然有些不適應今天這突如其來的空閑,客人們為什麽都不進來呢?吧台是不能讓客人進去的吧?安保型機器人怎麽沒有把這位客人請出去呢?


    再三猶豫之後,小機器人撓了撓禿腦殼,晃晃悠悠往吧台飄去。


    它打算問問這位客人把調酒師們弄到什麽地方去了,酒水吧沒有調酒師可怎麽行呢?


    然而,沒等它靠近對方,一隻喝空了的烈酒瓶“嗖”一聲擦過它的身子、“哐當”砸在地上,殘餘的昂貴酒水瞬間香氣彌漫,隱約夾雜著腥甜的血氣,熏得小機器人滴溜溜轉——又或許是被那剛好擦身而過又沒傷到它的力道帶著轉,誰知道呢。


    起碼那擲出酒瓶的罪魁禍首、大咧咧架腿坐在吧台上的健碩男人,快活又瘋狂地拍腿哈哈大笑起來,踏著吧台的皮靴在櫃麵上蹭出髒兮兮的鞋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粗俗、嘶啞、嘈雜,混雜著濃濃的酒氣和間或幾聲酒嗝,笑得前仰後合狂發亂舞,笑得蜷縮在吧台下的調酒師們抱著四分五裂的安保型機器人瑟瑟發抖,也笑得酒水吧外頭一大圈玩家哆哆嗦嗦又往外挪移了一段包圍圈。


    “是那位吧?”“是那位吧?”


    “肯定是吧,他走進來的時候那身血腥味誰沒聞到?”


    “我酒才喝了一半呢,靠,攢了幾個月的積分就為了那瓶好酒……”


    “那也得有命喝,走得慢了小心你的腦袋瓜像那瓶子一樣。”


    “怕什麽啊,這又不是在副本裏,而且《自由日》都改成意識體登陸了,他還能真把我們殺了?”


    “……那你還是太小看排行榜tp玩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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