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十四


    毒酒穿入心肺,究竟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好似五髒六腑中驀然長出一根根尖錐,好似血肉骨髓都被置入烈火中焚燒。


    很痛。


    很痛很痛。


    但在遊離的意識最後,感受到的最為劇烈的疼痛,卻並非來自腹腔。


    而來自左側胸膛,來自那顆不斷收緊,好似被無數根的細絲緊緊勒著,就要被切割成無數碎肉了的心髒。


    “靈芝,我有些……”


    耳邊模糊傳來一道聲音,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聽不清後語,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人所說。


    ……


    裴令之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在月色與火光之下,巍峨喧鬧的皇宮。


    舉著照明火把的起義軍們,擠在宮道之上,高聲歡呼慶賀著——他們歡呼雀躍,裴令之卻莫名聽不見一絲聲音。


    怔愣許久,裴令之緩緩低頭看了一眼。


    看到自己飄在半空之中,已然半透明的身軀之時,他終於明白,那些人在慶賀什麽了。


    他們在慶賀他的死亡。


    他們在慶賀一個嗜血暴君的死亡。


    身體好似又隱隱開始作痛。


    可裴令之清楚,那隻不過是他的幻覺。


    他如今都已身死,變作了一縷飄蕩在世間的幽魂,沒了身軀,怎麽還會感受到疼痛?


    他正這樣愣愣想著,魂體忽而不受控製地被一股莫名氣息吸引,慢慢飄去某個方向。


    心裏疑惑,可所有的疑惑在瞧見那道熟悉身影之時,都消散而去。


    那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的身影。


    隻是此時,她正陪伴在七弟的身側。


    聽不見聲音,裴令之也不知道他們在聊些什麽。


    是聊如何向天下宣告他這一暴君的身死,還是聊裴泊之登基之後如何安撫萬民……


    隻見他們相聊甚歡,而後,七弟離去,留下她一人還站立原地。


    裴令之就站在她的身前。


    而她似乎也望著他。


    可裴令之看得清。


    那雙淺色的眸子裏沒有照出他的身影。


    不論生前還是死後,都是一樣的。


    那雙眸子隻是穿過他,看著裴泊之的背影。


    她動了,自他魂魄中穿過,緩步離去,沒有回頭。


    裴令之想,自己或許不該再跟上去了。


    可冥冥中,那股無形的力氣又輕輕將他印著,讓他跟上了那道身影。


    她在前頭走,他就在後頭跟著。


    也一如生前。


    尋常幽魂瞧見日光就該怕了,就該藏起來了,可偏偏他卻不同,天色轉明,日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沒有任何感覺。


    跟著她,跟著她,看著她的舉動,裴令之也終於明白,昨夜七弟讓她去辦的,是什麽事了。


    他看見了自己。


    倒在地上,雙目還睜著,卻已沒了氣息的自己。


    有人來躬身請她,大概是問她該如何處理他的屍體。


    裴令之聽不見聲音,隻看見她麵前的人連連點頭,而後,便有人拿來一張草席匆匆將他的屍首卷入。


    那些人就那樣抬著他的屍首遠去。


    是要扔去亂葬崗吧?


    裴令之好似忽而想起了一點。


    心髒的地方又傳來細細的痛。


    但他已經成了一抹幽魂,又怎會還有心髒?又怎會還感覺到疼?


    他的屍體被抬去了亂葬崗,但她沒有跟去,裴令之也就沒法跟去。


    生前就纏著她了,如今死了,變作幽魂竟也還要纏著她。裴令之自己都覺可笑。


    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在他的前頭。


    他也就一直那樣跟在她的後頭。他能瞧見她的背影,離得自己並不遠,卻永遠瞧不見她臉上的神情。


    他看見她輔佐七弟登上皇位,看見她專心政務造福萬民,看見她撫育唐家稚童,看見她將那些孩子一個個教導成才。


    可這些。


    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人成了魂魄之後,好似就也感受不到生前的那些疼痛與情感了。


    望著她的背影,他好似再也感受不到過去所有的愛恨、情怨。


    他也沒有那般恨她。


    為何,為何如今他還會追在她的身後,沒有消散成煙?


    鬼似乎也與人一樣,是需要休息睡覺的。


    一到夜裏,夕陽垂落,她點起燭火,他也就困意上湧,沉沉睡去。


    每晚都是如此。


    直到。


    這一日的夜裏。


    咳嗽聲聲,淡淡血氣,將他從黑暗中喚醒。


    他睜開眼睛,發現房中燭燈還未熄滅,窗外滿月當空。


    她坐在書案之前,將那沾染點點血漬的手帕扔進炭盆之中。


    燭火幽微,人影搖晃,恍然間他才發現,她鬢邊發角不知何時,已染上霜白。


    指尖慢慢抬起,伸手去碰,可他能碰到的,也隻有一片虛無。


    更夫敲響四更,她放下了手中的紙筆,緩緩站起了身。


    裴令之以為,她是要睡了,卻見她披起外衣,走到門邊,拿起了每晚都會停在那的燈籠。


    魂體隨著她的移步飄出院子,跟隨著她,來到了一間裴令之從未見她來過的小屋前。


    又或者說。


    白日裏,他從未見她來過。


    她走進小屋,推開書架,拉開了地上的一堵暗門。


    寒氣漸漸從那昏暗的地門中散發出來,她提著燈籠,走下台階,往裏走。


    可裴令之卻好似被那股寒氣凍結在了原地,沒法再跟上。


    不。


    不是跟不上。


    隻是他原本一直都是被那股莫名的引力牽著,跟著她走的。


    可現在,她進入地窖後,那股牽著他的引力就消失了。


    好久好久,他好似模糊好像抬了一下腳,才跟著走進了那地窖之中。


    越往下走,寒氣就越重。


    隻是他如今都成了魂魄,也就感覺不到冷熱了,隻是模糊覺得,應當很冷。


    不知走了多久,熟悉的引力再度傳來,他又被那股引力牽著,望見了她的背影。


    地窖昏暗,她手中提著的那一盞燈,也隻能蒙昧照亮周圍的一小圈。


    裴令之也就隻能模糊看見,地窖裏擺了很多很多的冰。


    而她就那樣靜靜站在那些冰塊之中,靜靜地注視著什麽。


    她在注視什麽呢?


    緩緩來到她的身後,裴令之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可看過去,看清楚,他卻愣了。


    被封存在那些冰塊中的,是本該被扔去了亂葬崗的,他的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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