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一


    裴令之的手指揉起來是軟的,指腹細膩,連一點繭子都找不見。


    看起來,就像是一雙養尊處優,從沒吃過什麽苦頭的手。


    但事實上,在十四五歲之前,他在宮中的日子可謂非常難熬。


    頂著個一國儲君的名頭,明麵上,除了皇帝,倒沒人會直接給他不好看。


    可在暗地裏,想害他、想殺他、想將他從太子之位上狠狠拽下來的人,太多太多了。


    皇宮內院中的爭鬥,無形卻致命。


    往前的不說,唐今剛到東宮給他當伴讀的時候,曾看見他每一盤菜、每一口茶,甚至是寢殿內熏的每一種香,都要先用銀針試過毒,再喂給他宮裏養的那些鯉魚吃了,確認它們沒事,他才敢用。


    他也不信那些試毒的太監。


    有一次唐今看他把一盤試過毒的糕點,扔給了池子裏的鯉魚們吃,第二天,那一池子的鯉魚就全都翻了肚皮。


    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他們害他的方式也太多,而他能保護自己的手段又太少。


    慢慢地,他不準任何人進入他的寢殿,不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喜好,用一副陰鷙狠戾的樣子果決地處置掉身邊所有有異心的人……


    直到他十五歲後,這種情況才稍微改善了一點。


    倒不是那些人不想殺他了。


    隻是他終於也建立起了一點屬於自己的勢力,東宮裏伺候的宮人們也大多都被他替換成了自己可信的人。


    如今朝堂上,雖然許多官員都還因為皇帝的態度而並不怎麽看好他,但在禮部和九寺之中,有不少官員還是支持著他的。


    單從手段來看,他其實未必會輸給裴泊之,隻是……


    “籲——”


    車夫一聲嗬止,車輛在唐府門前停下,唐今有些飄遠的思緒也就此被重新拉了回來。


    鬆開了那捏玩了一路的裴令之的手,唐今看了眼那還扭頭冷睨窗外不打算看她的裴令之,想了想,還是囑咐了一句:“這魚放不了太久,靈芝若是想吃,最好這兩日就吃完,或者晾曬成魚幹。”


    裴令之總算掃了她一眼,話語冷冰冰的:“……誰要吃你的魚。”


    唐今點頭,“那我便不給靈芝留了。”


    “……”


    裴令之又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唐今笑了笑,沒再說別的,拿起她的傘和魚就下車去了。


    裴令之也沒跟她道別。


    一直等到馬車再度開始前進,遠離了那人的宅院,裴令之才慢吞吞地移了眸子去看。


    隻見馬車角落裏,某人說要全部拿走的魚,如今還剩了一簍在那。


    裴令之攥緊了手指。


    她手腳不老實,剛剛抓著他的手就跟捏什麽小玩意一樣揉了好久,這會指腹上還酥酥麻麻的,帶著些涼意……


    盯著那簍魚看了好半晌,裴令之冷冷收回眸子,自言自語地低喃:“自己吃不完便扔給孤……把孤當成什麽了?”


    明知他不愛吃魚。


    馬車一路駛回皇宮,停在了宮門之前。


    裴令之下車換乘步輦,上輦車前,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引來周圍疑惑的目光,才終於忍著那股羞惱喊了一句:“把魚拿上。”


    說罷,他就坐上輦車捂住了眼睛,眼不見為淨。


    旁邊兩個侍衛雖麵麵相覷,但還是應下一聲去馬車裏把那簍魚提出來了。


    當天晚上,一整天都沒開火了的東宮小廚房,便加班加點地直接做了一桌子的全魚宴。


    魚膾、魚羹、蒸魚、煮魚……


    裴令之看著那滿桌子的魚,半晌,還是一道接著一道地嚐了過去。


    明明隻是普通湖裏釣上來的最普通不過的河魚,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些魚肉比他往日在宮裏吃過的任何一種魚都要更加鮮美……


    裴令之握緊了筷子。


    定是因為他餓了。


    午間去赴她的約時,他就沒吃什麽東西,後來在那小破湖上釣了一整天的魚,一直睡、釣到晚上,連一口幹糧都沒吃過。


    他餓得厲害,才會一回東宮就叫人烹了魚,才會覺得這些魚都很好吃……


    對。


    就是這樣。


    反正……


    與其讓那些魚擺在那裏礙眼,還不如早早吃了。


    裴令之這麽想著想著,就把盤子裏的那些個魚肉都想象成了某人身上的肉,跟泄憤似的吃得越來越賣力。


    那不要臉的混蛋下次再約他出去遊玩,他是肯定不會再去了的。


    像今日這般頂著烈陽去湖中心莫名其妙地暴曬一日,也就是他剛好倦了,睡了一覺。


    不然他早就把她踹進湖裏喂魚,自己撐船上岸了。


    到底是誰教她的,大晴日裏將人約去湖上釣魚……


    ……應當也沒人會同她去吧?


    裴泊之那性子,陪她去爬爬山看看水還差不多,大太陽底下釣魚?裴泊之才沒那麽好的性子。


    ……他當然也沒那麽好的性子。


    這次是想挑她的刺才莫名其妙跟著她去了的……下次肯定不去了。


    碎碎嘟囔間,今日出遊的一幕幕又開始不斷在裴令之腦海中重演。


    刻意留在那畫紙背後的字,茶棚裏她難得對他展露出來的笑。


    拿傘逗他,為他擦臉,甚至由他枕著睡覺……


    那麽大的車廂她偏要坐在他旁邊,抓著他的手,像是個潑皮流氓般揉按著他的指腹把玩……


    他當時就該抽回手,把她踹下馬車的。


    可是……


    被她那樣抓著,那樣曖昧不清地揉玩,他指骨都軟成了水,哪裏還使得出力氣……


    她喜歡他的手嗎?


    從前怎麽不見她表現出來……


    腦子裏忍不住地胡思亂想,裴令之也不由得加快了吃東西的速度。


    或許是想借著吃東西這一舉動,來掩蓋自己內心的某種混亂。


    不知不覺間,桌上的幾盤魚就被裴令之吃得差不多了。


    那小破湖裏釣上來的魚本身也大不到哪去,裴令之都一天沒怎麽吃東西了,吃這麽兩條魚還是不成問題。


    甚至因為吃得有些快,吃完了,裴令之都好似還有點意猶未盡。


    不過裴令也不打算再吃了,放下筷子讓宮人來收拾,便領著兩個太監去外頭散步消食了。


    一日的休沐就這麽糊裏糊塗地結束了,明日又要上朝,朝會上大抵見不到她,但是衙署裏……


    走出一會,意識到自己居然和以前一樣,想著去衙署裏找那人,裴令之就不由得惱怒地罵了自己兩聲。


    可罵完,他又忍不住接著想。


    由不得他不想。


    前世今生,他沒少約唐今一起出門遊玩,可不管是哪一次,唐今好像都沒有像今日這般對他有耐心。


    倒也不能說其他的時候唐今沒有耐心。


    隻是……


    不管是他帶她去哪,去看什麽去做什麽,她的臉上卻總瞧不見半分興趣。


    難道……


    她就隻喜歡釣魚?


    裴令之忍不住這麽去想。


    可她也從來沒說過啊。


    她若是不喜歡他安排的那些,同他說不就是了,他什麽時候不順著她了?


    裴令之停在了鯉魚池前。


    或許。


    她並不是對他安排的那些沒有興趣。


    她隻不過是對他沒有興趣罷了。


    同自己厭惡的人一同出遊,便是看到的風景再好,吃到的美食再美味,也生不出什麽好心情吧。


    他又在這不爭氣地想些什麽呢?


    夜色已深,在城外時還稍有些大的雨水,如今已經小了許多。


    裴令之沒讓宮人跟太近,自己撐傘站在那鯉魚池邊,望著池水悶悶想著他心裏那混蛋。


    忽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著雨水跑近,裴令之厭得回頭,隻聽見身後撲通一聲跪:“殿下,太子妃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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