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紀韞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個弟弟。


    隻是自從十年前,父母離婚,父親帶著他,而母親帶走了他那個年僅五歲的弟弟後,紀韞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這個弟弟了。


    一直到。


    母親患病身亡的消息從海外傳回。


    外公外婆早年都已經去世,母親那邊再沒有了別的親戚。


    雖然已經離婚多年,但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父親還是親自前往海外,幫忙操辦了母親的葬禮。


    當然,主要是為了帶回他那個十年未見的弟弟。


    15歲的少年,已經長得差不多了。


    身形清瘦高挑,穿著一身漆黑的衛衣長褲,跟著父親走進家門的時候,還站在父親的身後低垂著頭,叫人看不太清模樣。


    但從紀韞的角度,還是能看見少年那掩蓋在發絲陰影後,紅了一圈的眼眶。


    大概是因為母親的離世哭的。


    母親離世,按理,紀韞作為人子也是該難過一下的。


    但十年的不聞不問,杳無音信,早已讓那個女人在他腦海中的印象變得模糊。


    父母剛離婚時,他也期盼過,能夠再見到那個女人。


    那時他已經十五歲,能夠理解父母離婚的決定,而且他覺得,雖然父母離婚了,但母親仍舊是母親——他仍舊能再見到那個女人的。


    可是。


    即便是在他最艱難,最想要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沒有回來過。


    於是,紀韞也就不再需要她了。


    母親不再是母親。


    而對於這個早早就跟著那個女人離開,隻在血脈上和他勉強有那麽些聯係的“弟弟”。


    他當然也沒有什麽太多的親情。


    “阿今,這是哥哥。”


    父親雖然也對他這位弟弟不太熟悉,但畢竟也是自己多年未見,還剛剛失去母親的兒子,對待他,連一貫嚴厲的話語都變得柔和了些。


    站在父親身後的少年,跟隨著父親的話語,緩緩抬起了頭。


    像是被墨筆加重描繪過的鴉羽長睫下,露出了一雙和他、和父親如出一轍的淺色瞳仁。


    少年的視線先是落在紀韞的臉上,隨後很快便轉到了紀韞所坐著的那輛輪椅上。


    良久,紀韞聽到了一道低低的,沙啞嗓音:“哥。”


    紀韞笑了笑,如同對待任何一個來家中借住的尋常親戚一般,客套,疏離:“歡迎回來。”


    淺色的眸子在注視著人時,常給人一種春風拂麵,卻又滲著沁涼寒意的感覺。


    看著紀韞臉上尋不出錯處的溫和笑容,少年漸漸垂下了眸子。


    一家人重聚,父親當然讓人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餐桌上,父親努力和性格內斂的少年搭著話,少年雖然開口不多,但也有在認真聽著。


    場麵一時間,看起來還算和諧。


    紀韞的飯量不大,盡量配合著父親給少年營造了一會所謂家庭的溫暖,便以明天還有事為由,讓傭人推著自己回房間了。


    離開前,他還隱約聽見父親在給少年解釋:


    “你哥哥前幾年出了場車禍,那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太好,不是不喜歡你……”


    顯然。


    父親也看出來的。


    他這位弟弟,心思有些敏感。


    ……


    一直到午夜,結束了和父親的談話,少年才被傭人帶著,回自己的房間。


    路過二樓樓梯的時候,少年忽而聽見了一陣隱約的琴聲。


    琴聲悅耳,卻不是什麽曲調,像隻是有人隨手按了幾個琴鍵。


    見少年一直緊緊盯著傳來琴聲的那個房間,傭人在旁邊解釋:“那是紀韞先生的房間。”


    少年沒有說話,沉默地聽著耳邊那輕快的曲調。


    琴音似乎在以另一種方式委婉表達著彈琴者的心情。


    若放在平時,這樣的曲調,其實並沒有什麽問題。


    可偏偏是在此時。


    是在他們的母親,才剛剛離世的此時。


    母親死前一直掛念著的兒子,最後,卻連她的葬禮都沒有出席。


    甚至,還在她離世後,彈起這樣愉悅鬆快的曲調。


    難道,他就一點都不傷心嗎?


    難道,母親愛的,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嗎?


    難道。


    他可以得到母親的愛?


    ……


    他憑什麽得到母親的愛?


    憑什麽。


    少年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長睫如羽,根根分明,垂落下來時,便無人能瞧見暈開在那雙眼睛中的色彩。


    即便內裏翻湧著令人心驚的混濁與陰翳,抬眸時,那些陰影也隻是如塵埃般輕輕落在了那淺眸深處,無人能瞧見。


    ……


    久別重逢的弟弟,最終還是就這樣留在了家裏。


    離婚後,紀韞便跟著父親姓,而他弟弟隨的是母姓。


    除去他們略有兩分相似的眉眼,流淌在血液裏別人瞧也瞧不見的相似基因外,似乎再沒有其他能證明他們是兄弟的東西。


    回國後,父親就為他這個弟弟安排了學校上學。


    不過他這個弟弟的成績似乎有些差,原本安排的是高二,最後卻又降回了高一重讀。


    弟弟的事有父親安排,紀韞除去偶爾在家裏碰上的時候,作為名義上的哥哥會客套關心兩句外,也不會多管。


    隻是。


    雖然他不想管,但他的那位好弟弟,卻自己撞了上來。


    紀韞的房間在別墅的二樓,靠近花園,有個小陽台,平時能曬曬太陽,吹吹風,還能從陽台上看見遠處的一個小湖泊,風景很是不錯。


    晚上稍微空閑一點的時候,他會坐在陽台上看看書,打發時間。


    偏偏這天,他看到了讓他稍稍有些驚訝的一幕。


    遠處的那個小湖泊邊,靜靜地站著一道影子。


    不知已經站了多久。


    紀韞視力不錯,能看出那道身影穿的,是某個私立學校的校服——


    好吧,站在湖邊的,就是他那位剛回國一個半月的弟弟。


    正在他奇怪,他這弟弟怎麽這麽好心,大晚上的還專門跑去湖邊喂蚊子的時候。


    他這位好心的弟弟,覺得光喂蚊子還不夠,直接跳進了湖裏,打算喂喂湖裏那些魚蝦了。


    ……


    紀韞是在去湖邊的那條木板路上,跟身上還不停滴著水,正慢慢往回走的少年撞上的。


    他看著少年,隻是很平靜地問了一句:“怎麽又上來了?”


    少年的腳步頓了頓,半晌,想要直接從他身邊走過。似乎將他剛剛的話當成了諷刺。


    紀韞抓住了她的手臂,但下一刻,眉心卻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


    初秋時節,天氣還有些炎熱,少年穿了件很薄很薄的校服外套,內裏大概是件短袖。


    衣服被打濕後,那單薄的袖管就緊緊貼在少年的手臂上。


    紀韞抓住她手臂,甚至能清晰感受到掌心下,那明顯凹凸不平的觸感。


    不顧少年的阻攔,紀韞拉開了少年的袖子。


    那消瘦得有些過分的手臂上,貼著一個又一個,淩亂而狼狽的創可貼。


    可大大小小的十幾個創可貼,卻也遮不住那一條條還新鮮著的,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割出來、燙出來的傷疤。


    紀韞看了一會,抬眸看向了少年:“誰做的。”


    少年沒有說話。


    紀韞便又問了一遍:“誰做的?”


    木板小道上,路燈的光直直灑落,照進紀韞那雙與少年相似的淺色眸底。


    即便是坐在輪椅上,予人弱者的姿態,可在那張臉上顯露出來的,卻是一種無人敢直視的壓迫感。


    像是沉寂在一片冰川之下的海,表麵溫和穩重,內裏卻冰冷幽暗,不動聲色,卻又令人心生懼意。


    少年大概也被他這樣的姿態嚇到了。


    片刻的怔愣後,那沉默的少年,總算開了口: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性格孤僻少年,才剛剛入學半個月的時間,根本連人都認不全。


    也更不清楚,那些人為什麽要這麽對她。


    不知道,那就查。


    紀韞看著她手臂上那些淩亂的,甚至將有黏性的部分都粘在了血痂上的創可貼,不明白:“為什麽不跟家裏說?”


    回答他的,是一次更長久的沉默。


    紀韞發現,他的這個弟弟,真的很喜歡逼著人把一句話重複兩遍。


    “為什麽不跟家裏說?”紀韞重複了,但臉上最後一點溫和的色彩也散去。


    少年蜷縮起了手指,或許是因為害怕,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麽。


    她抬起了眸子,可那一雙與紀韞相似,但顏色卻好像比紀韞的還要更淺更顯涼薄的眸子裏,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我還有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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