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麵潦草,很難一眼看出內容。可是有一點,三杯注意到,簡單的小圖被製作成精致的畫冊,仔細編上了時間和頁碼,因此一定是有特殊意義的。作為一個男人,涵養再出眾,也會因為雄性占有欲而吃醋,盡管由於九條的歸屬權尚待考證,導致三杯的醋點無比之高,但是再高也是有限的。他漫不經心的翻了幾頁,然後搖頭:“看不懂。”


    聽了這樣的答案,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釋然。九條本意隻是想衝他笑笑說沒關係。可是,自打早晨那個內容豐富意味深長的眼神交流大會結束後,再次對上視線,她的心卻控製不了的撲通撲通的跳,每跳一下都像在說:三杯,三杯。這少爺的眼神異常平靜溫柔,誰一不小心溺死在裏麵也不奇怪,從一開始,九條就知道他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禍害,卻沒想到有一天險些讓這禍害給和平演變了去。


    尷尬的九條為了繼續保持清新脫俗的淡定形象,豁的伸了個懶腰,像人民英雄一樣舉起手說:“走,還是爬山去吧!”


    不經大腦隨口一說的後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從南山寺的小路繞到相連的景明山,再往上爬了數百個階梯,轉了幾道彎,山頂依然遙遙不得相望,九條就鬱悶了,鬱卒了,隻差鬱鬱而終了。但是她打心眼裏希望,可以同三杯再並肩走一段路,並且這個希望在胸中越來越閃閃發光。終於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並且是愈發的混亂,愈發的煩躁不安。


    三杯並不知道九條在心裏已然掙紮得快自我溺斃了,他隻是想再與她單獨走一段路,並且堅持到最後。因為有上一次拖家帶口的經驗做思想基礎,他決定在她還沒徹底的放棄之前,抓緊時間分享一個勵誌的故事,他是這麽開頭的:“從前有一個身殘誌堅的姑娘,她十分的有毅力……”


    “別費勁了,我小時候聽過許多關於毅力的故事。”九條愁眉苦臉的打斷說,“比如蝸牛跑完了八百米。”


    “嗯,還有呢?”


    “蝸牛爬完了馬拉鬆?”


    “還有呢?”


    “蝸牛爬遍了全世界?”


    “要不……”三杯的精神易推到的崩盤了,憂心忡忡的覺得若再對話下去沒準首先宣布放棄的會是自己,“要不,我給你出智力題吧,思考的時候可以分分心。”


    九條搖頭:“沒心情猜,還是我給你出吧。”


    “也行。”


    “有一口井高十米,一隻蝸牛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來兩米,那麽它在第幾天能爬出這口井。”


    三杯很無奈:“九條,你能別總想著蝸牛行麽,你腦子裏麵有跑得快的動物麽。”


    “哦,有。”她歪了歪頭,目光如童稚般純淨而執著,“有一口井高十米,一隻獵豹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來兩米……”


    ——◇——◇——


    雙雙登頂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正午,陽光不再直射。距離這一天的日落不剩多少辰光。


    懸崖峭壁之上,風聲大,天氣涼。三杯和九條都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塔羅號上的相遇,那時候他們和陌生人無異,他還沒愛上她,而她還沒走出古墓。空氣中莫名的彌漫著一股生離死別的味道,氣壓低,氣氛詭異。


    九條正醞釀講個笑話出來緩和一下,努力的思索著,是要說北極鹿還是長頸熊呢?三杯就開了口,鄭重其事的叫出她的名字:“方妙言,你是個好姑娘。”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花花公子人手必備冷麵無情殺人於無形中的好人卡?九條咽了口唾沫,勉強的笑了笑:“你也是個好人。”


    再也沒有更多的交談。風在吼,鳥在叫,三杯的心肝在挨刀。他想說,你是個好姑娘,我愛你。他想說,你個是好姑娘,請你和我在一起。他想說,你是個好姑娘,我會好好珍惜你,直到白發蒼蒼,直到我們老去死去。可是,一想到顧朝南的去世給九條帶來那麽大的打擊,他自己曾為此心疼過,也迷茫過。如今她好不容易勇敢的做出了選擇,想要麵對新的生活,又何必再讓她徒增煩惱呢。三杯雖則不懂九條的心思,但是他懂得什麽是成全。好人嘛,做好事不留名啊。


    三杯笑得十分艱澀,把外套脫下來罩給九條,邁開大步,仰頭看天:“下山吧。”或許從此以後,就隻有純潔的階級兄弟的友愛之情了。


    男人送自己心愛的女人到別的男人身邊去。


    日之將落時趕到碼頭,一路無話,九條下車之前有過短暫的猶豫不決,她想說點什麽,又什麽都說不出來,許多話堵在胸口無法言辭。最後,開門下車,卻沒有立即走開。


    三杯把車窗放下來,探頭出來,玩笑的說:“來,最後再給爺笑一個。”


    九條咧嘴:“一二三,和諧。”


    “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你的?”


    “嗯?”九條莫名的有點心不在焉,她又想起那輾轉一晚思索的問題,最終下定決心忘記朝南的原因究竟是龍海,還是任曉川?為何如此的混亂,直咬牙咒罵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人啊,你當自己是張無忌附體還是參演了棒子電視劇。


    而三杯隻當她是習慣性的發呆,自顧自的沉入思考:“我上輩子是幹什麽的呢?”


    回過神來的九條笑了笑:“殺豬的?”


    三杯也笑了:“所以說我是真的欠你的,欠你一條命呢。”


    “……”


    “再見。”


    “再見。”


    然後,他一腳地板油便踩了下去。這是九條記憶中三杯第一次在她麵前絕塵而去,以往每次交手第一個說再見的從來是自己。她站在原地,無法收回追隨的目光,除了伸手遮擋別無他法。心裏麵堆積成山的話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不用太仔細的想也能一一數出來,許多日子以來,他總是默默無言的陪伴,他也總是能夠恰到好處的出現。在她醉酒的場合,在她狼狽的路口,在她昏倒的實驗室,在她重病的房間,還有令她迷茫的南山寺。是不是自己也曾期盼他的及時現身,否則該如何解釋此時此刻胸中的那股急切得甚至有些恐慌的希望,隻希望他能夠掉過頭來。又如何解釋,那一股因為被拋棄而想要落淚的衝動呢。


    九條把眼睛閉上,使勁揉了揉,單方麵發毒誓,我數到三,你要是不回頭,我就恨你到永久。又想,或者我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就說我終於明白回頭是岸?念書的時候,老師曾鄭重其事的教育說:知己知彼,先知己再知彼。那時候全班同學都流行三省吾身,每每把交上去的日記都寫得像懺悔錄一般,年幼的九條特立獨行,隻寫花花草草,因此沒有養成良好的習慣。以至於長大後,看得清水中月,看得清霧裏花,卻獨獨看不清自己,不到絕望的時候不能明白真心。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而後,她睜開眼,不見三杯,但見龍海。


    他說:“你來了。”又伸出手講,“我知道你會迷路,21號碼頭在那邊。”


    九條用掌心擦了擦眼角,沒有握上去,而是揚起一張堅貞不屈的江姐臉,一瞬不瞬的望進龍海的眼底。


    他問:“怎麽?”


    九條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的講:“對不起。”一顆心跌宕起伏,一天之內經曆四季輪回。


    怔愣了大約兩秒左右,並不知道這中間曲折的龍王大人隻當自己是被幹脆利落的ko出局,頗為傷感的笑了起來:“沒關係,我還得謝謝你。我下次再約人一定不能說幾點都可以,這一天可真不是好等的,當麵說再見總好過再也不見。”


    九條有些忐忑,笑笑問:“你需要好人卡嗎?”


    龍海近前兩步,輕輕的抱了她一下,鬆開手說:“留著吧。我庫存的卡多到數不清。”


    碼頭的地段十分偏遠,龍海一路把九條送到可以打得到車的地方,才揮手再見。


    再見,龍海。


    臨最後告別的時候,他從口袋裏拿了一封信出來說:“妙言,有件東西要給你。”


    “是什麽?”


    “桑夏現在人在芝加哥。”


    九條眨眨眼,不明所以,她就算在胳肢窩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嗯?”


    “她說上次在塔羅號上遇見過你,有些話想要對你說,卻沒找到機會,後來匆忙回美國了。所以托我轉交一封信給你。”


    信封十分具有靈異美,一路上像小鬼一般作祟,拆還是不拆是個很棘手的問題。回到家,九條比劃到燈底下想透過光看看大略是什麽,好提前做個防守預備式。一封信和一塊硬物,捏了捏好像是枚扣子,心裏有了些底。她仔細的琢磨了一下,好奇心和理智拔劍互毆,最終好奇心吐血身亡。她選擇鄭重其事的把信封放進抽屜裏,又不放心的摞上了幾個筆記本,一本書,最後用《金剛經》鎮壓其上。不管是什麽,都不重要了。至少在今天不重要,事情太多太揪心容易大麵積傷亡腦細胞,做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把腦細胞成群養大不容易,又操心又勞力,還跟皮膚爭營養,所以應當用在刀刃上。當務之急,她隻想給三杯打個電話。就算什麽都不說,也想給他打個電話。


    趙許同年幼的九條講道理的時候說過:所有的事情都以它自己的發展規律向前進行,沒有什麽是站在原地等著被後悔,等著被挽回。


    許多人把“我媽說了”掛在嘴邊上,足以說明媽媽的話多是真理,而實踐是驗證真理的唯一標準,九條為了驗證那一條慷慨的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如今確實靈驗了。三杯的電話已然大無畏的關了機,許文迪表示並不知好朋友的去向。難不成她把三杯弄丟了。


    九條心甘情願的拿出最佳的耐心,一直打到了後半夜。月落烏啼霜滿天,九條手機對愁眠。她幾次從床上爬起來在屋中踱步,拉開抽屜看看,伸手,收手,背手,再去陽台吹風,複回到屋裏,打手機,聽那段永不消失的錄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真真焦慮不堪。


    經驗論告訴我們,命運永遠強大而無敵,當你想要強勢起來,理智起來,勇敢起來做它的主人時,它哪裏肯低頭乖乖就範。不願被奴役的命運就像被點燃的核反應堆一般,熊熊燃燒勢不可擋,帶著被激怒的火花以睥睨的姿態,麵無表情的從我們身上碾過去,再碾過去,反複碾來碾去,終於讓我們的鬥誌零落成泥。


    降服不了命運,就被命運降服。該難題唯一的解法就是一鼓作氣速戰速決,九條壞菜就壞在她覺悟得太晚了,晚了那麽零點零幾秒,再回首,徹底的找不著三杯了。她又一次慷慨的犧牲了自己,義不容辭的驗證了人間又一條真理: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


    接下來的幾天裏,九條持續的失了眠,加上病愈沒有多久,整個人變得枯幹蠟黃,披上窗簾去演《午夜凶鈴》都不用化妝。照鏡子的時候,自己不由擔心起來,說不準哪天就被小道士認錯了,讓人給收了去。


    在這種情況下,手足愛發揮了作用,莫西西給她開了些藥,朱寧給她念了《心靈雞湯》,趙姥爺替她燒了無數的高香。最後,媽媽和媽媽的朋友們以及朋友和朋友的媽媽們都熱心的參與了進來,紛紛提供了很多富含想象力的偏方。


    短短時間內,九條有了新的口頭禪:我感謝你們全家!


    又一個失眠難熬的夜晚,她坐在書桌前,漫無目的的將抽屜拉來拉去,埋在最底下的信封露出邪惡的一角。九條在心裏麵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裏麵一最懶,二最勤快,因為一不做二不休。——


    方小姐:


    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每次想到你,就會想起朝南溫柔的叫你,妙言。我承認,我嫉妒你,從很久以前,或許一直到今天都沒能釋懷。


    我猜你應該知道些我和朝南的故事,我和他是六年的中學同學,其實這些東西也沒什麽可講的,如果他不曾告訴過你,原諒我,我也不想同你分享。


    這封信本來就該寫了,或許在朝南的告別儀式上就該親口告訴你,請原諒我的自私。至於最後落筆的衝動,緣於今夏的時候,我曾與你擦肩而過。說起來很巧,我沒想到那一天先是遇見了龍海,後來又遇見了你。塔羅號是我們公司的船隻,我隻是例行公事去監督布置酒會會場,當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和當年幾乎一模一樣,甚至氣色更好了,和英俊的男人站在一起,有說有笑,就像當年你陪在朝南身邊的那樣開朗。說實話,我當時有些氣憤不平,為朝南,但我並無立場,也自知氣憤得毫無道理,難道說要看你憔悴不堪才好麽?


    這兩年多來我總是會想起朝南,偶爾也會想起你。如果時間倒回,我也許會少做點任性的事情,或者收回一些不該講的話。我還沒和朝南在一起談戀愛的時候,同學們一起聊天,他說以前喜歡過一個同他一起學畫畫的女孩,因為當時年齡小,不知道什麽是喜歡,等終於知道了,那個女孩卻不再來了。我一直以為隻是個玩笑話。後來大家本科畢業,步入社會開始工作,一次同學會的時候,他對我們說,找到以前的那個姑娘了,一定會珍惜她一輩子。我想,他當時篤定的表情才是我真正嫉妒你的原因。


    永遠記得最後送朝南走的那天,你把他胸口的鈕扣鄭重的遞給了我,並且安慰哭得痛不欲生的我。你比我堅強許多,而我卻把你不曾痛哭流涕當作心安理得的借口,認定你沒有我更愛他。我到美國後不久便入了教會,偶爾禮拜的時候會感到良心不安,是自己一直陷在假想裏,其實我和他很早就分手了,感情很早就不在了。這個鈕扣應該屬於你,與他緣定三生的,應該是你而不是我。


    最後多說一句,聽薄學講你在和龍海約會,他是個好男人。


    桑夏於深夜


    九條合上信,把金屬鈕扣攥在手心裏,冰涼生硬,兩年半的時光忽悠一下過去,又倏爾全部迎來。她仰起頭什麽都看不清,隻是覺得世界很空,時間和空間都失去概念和意義,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仿佛一切錯綜複雜,又仿佛一切真相大白。事實上,那些事情桑夏不說九條也是知道的,她見過顧朝南曾經的照片。彼時她是多麽感謝命運開的玩笑,時光繞來繞去,我們回到原地。那個漂亮的少年,那個陽光照耀下有一頭泛著金色短發的少年,那個總是筆直的站在畫板前的少年,便是朝南,她的顧朝南。年輕的九條耐不住的在心裏感激、歡呼、滿足。


    她卻不曾想,有朝一日命運又開起了玩笑,無情的帶走了她的朝南。一個從不抽煙的人,居然被查出了肺癌晚期,短短四個月,從有說有笑到不複醒來。看著他無休止的疼痛,無休止的高燒,胸部積水,胃部出血,痛苦難耐。陪伴在他左右的九條數度崩潰。然而那些日子,仿佛已經很遙遠了。再閉上眼,看到的儼然是陽光下替自己吊在雙杠上的大男孩。健康,健碩。


    九條關上燈,披了毛毯踱步去陽台,仰頭看著滿天星辰,微微歎息,世界依然美麗。


    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時間了。多日無人的隔壁,突然亮起了明晃的燈,隨著關門的聲音響起,那間屋裏跑出來曾有一麵之緣的大狗,當麵放下嘴裏叼著的拖鞋,搖著尾巴衝她笑。在如此純潔的色誘下,九條也勉強的笑了笑。


    屋裏有些動靜。破天荒的,她第一次聽到隔壁男主人的聲音,疲憊而無奈:“達達,把鞋還回來。”


    狗看著九條,站著沒動,九條愣在原地,也沒敢動。


    好脾氣的男主人隻得自己走過來。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的刹那間,九條的體內升騰出了一點文藝少女的幽怨精華,花木蘭變身為林黛玉,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那本常常用來標榜文化人的《詩經》。


    百度上是這麽描繪《詩經》的:全麵地展示了中國周代時期的社會生活,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奴隸社會從興盛到衰敗時期的曆史麵貌。而這本著名的詩經的山寨版中有這麽一句話,後來被全國人民熱烈傳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位伊人,來陽台上。


    三杯。


    眼神對上以後,用流行的話說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九條霎時感到自己離家出走了許多天的睡眠終於正確的選擇了認祖歸宗的道路。她困了,困大發了,也累了,累得與立斃觸類旁通了,更是委屈了,委屈得呼吸道很困難,難於上青天了。


    她在三杯的不知所措裏,吸吸鼻子,裹了裹毯子,淡定地說:“那天我沒上船,我舍不得你。”又淡定的跟薩摩耶打招呼,“你叫達達是吧。晚安啊。”然後就懷揣著“你知道隔壁住著誰麽”的天大秘密,一邊迅速消化著,一邊進屋睡覺去了。


    剩下三杯一人,睜著無辜又無知的雙眸,反應遲鈍的站在那裏,瑟瑟冷風同他不熟,無情的將他反複的吹啊吹。良久,達達都覺得被風吹膩歪了,低下頭,扯著主人的褲腿往屋裏走。就在這至關緊要的關頭,三杯聽到涼風帶來了女人低低啜泣的聲音。


    他不顧一切的跑去敲九條的家門。讓自己盡量的做出從容的樣子:“誰欺負你了?”


    九條紅著眼眶,悲傷像威尼斯商人的高利貸,蹭蹭蹭的翻倍:“你!”


    “誒?”夕月西下,斷腸的三杯在呲牙。


    ——◇——◇——


    在九條失眠的這些天裏,銷聲匿跡的三杯偷偷的做了些什麽呢?


    為排遣抑鬱,作為一個真正與藝術沾邊的人,他閉了電腦,關了手機,背著許文迪打小就恨之入骨的大畫板義無反顧的衝去周邊的小鄉村寫生去了。畫了點小橋流水,畫了點動物植物,也畫了畫心中的那個姑娘。又仔細研究了一下九條視為珍寶的畫冊,並帶著那個畫冊去見了他自己的老師。經高人指點,一路找到了顧朝南的入門師父。


    三杯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九條消滅一些心理障礙,或許是幫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反複交流的結果是,他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九條:那些畫自當是一個人複雜的感情的表達,外人無法徹底的譯注。可是有重要的一點能夠肯定,顧朝南的畫並不絕望,即便是麵對死亡那人也沒有痛苦的絕望。三杯不認識顧朝南,然而他認識九條。他覺得,九條一定給了顧朝南很大的鼓舞,成為他力量的源泉。所以,盡管那些畫構圖無比混亂,大約是“舍不得”和“想不通”,卻不曾屈服過。看得久了,也能看出寧靜和祥和。雖然不能妄自歪曲說他死得很慷慨,但的的確確很勇敢。疾病能夠讓一個人萬念俱灰,愛也能夠讓一個人無堅不摧。


    上述內容被三杯挑挑揀揀又重新組合再婉轉的告訴了九條,他主要想表達,從一個男人的角度如何理解這件事情:故事很悲哀,但結局不一定悲傷。眼睜睜的看著所愛的人被疾病吞噬,一定有不小的心理陰影,但是他一直都在努力,從沒有想過要棄你而去,你會不會覺得心裏好過一點?


    九條懷疑起三杯到底是個什麽來曆,怎麽就能一眼看穿自己。哪裏是真正堅強的部分,哪裏隻是看似堅固的雞蛋殼。什麽時候是孔雀,什麽時候是鴕鳥。她咬了咬嘴唇,沒有給予回答,低下頭,默默的吃壽司。即刻,被那一口可以殺死一頭大象的芥末辣得快要自燃了。眼淚毫無預兆的垂落下來。


    根據三杯日後的回憶,現場依稀聽到了水龍頭崩壞的聲音,然後是嘩啦啦的水流。


    鬱結了兩年多的感情,以及這些時候遇見過的人,遇到過的事,遭受的委屈,碰上的挫折,統統湧入腦海,匯入淚水之中。九條哭得驚天動地,嚎啕不已。並且一邊哭一邊往外蹦字,攢在一起是一句完整的台詞:“小三,你不安好心,你給我放了多少芥末啊你。”


    三杯手忙腳亂間,抽空感歎了一下自己的深謀遠慮,提前預定角落裏的包廂的決定簡直英明神武得可以去參選下一屆玉皇大帝了。


    可是英明神武的玉皇大帝候選人卻被九條又一度嫌棄了,可憐他耗盡了渾身的元氣,無私的安撫了她始終沒能想開的魂靈,溫存的擦幹了她每一滴飄著芥末味的眼淚。卻在家門口碰了一鼻子灰,九條的理由是:“你讓我好好睡一覺,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那一晚,九條夢見了顧朝南,他站在夕陽裏,一頭泛著金色的柔順短發,遠遠的衝她笑,笑容依舊幹淨、溫暖。


    天光徹底大亮後,徹夜未眠的三杯就興致高昂的去敲九條的家門了。


    好不容易才撈到一場踏實覺的九條尚沒有睡醒,氣勢洶洶的問:“什麽事兒?”


    三杯說:“我去丟垃圾,你有什麽要丟的嗎?”


    “丟垃圾敲我們家門是幹什麽啊。”九條揉了揉眼睛,“你走錯路了。”不耐煩的說著,伸手就去關門。三杯眼疾手快用手肘抵住,電光火時間將她抱進了懷裏。終於在她非醉酒非鼻涕眼淚一把流的的情況下抱住她了,溫暖啊幸福。


    四肢受限的九條幹脆閉上眼睛接著睡,腦袋在三杯的胸前來回的蹭了蹭,他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就像剛曬過新鮮陽光的被子,像少年時貪戀的紙墨新書。她輕輕的像說夢話:“你真的要去丟垃圾嗎?”


    三杯是個老實人,一聽姑娘家呢喃就臉紅,什麽也沒想的就點頭了:“對。”


    九條仰脖:“那麽,你正在用丟垃圾的手抱著我是嗎?”


    三杯:“……”


    九條從來就是個大度的姑娘,主動搖搖頭說:“算了。”她想,反正我也用吐過東西的嘴巴親過你。雖然當時神誌不清,後來琢磨著也肯定是神誌不清,但到底還是幹過的。


    同一時間,三杯的胳膊僵硬了,他想,這比起你用吐過東西的嘴巴親我來說,當然隻能是個“算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再轉一個彎”的夜晚,她問著:“你確定要跟我約會嗎?”然後就把嘴巴湊了過來,一個姑娘顫抖的雙唇,柔軟的觸覺和灼熱的溫度,讓他立地宣布淪陷。


    “我都說算了,你還愣著幹什麽?”九條揚起手指揮,“去丟垃圾吧。”


    “你有什麽要順便丟的嗎?”


    九條想想說:“哦,那你自己就別回來了。”


    “……”


    當天下午,病假連著事假請去了大半個月的九條,在上級領導的熱切關懷下,不得不和三杯依依不舍的分了手,跑去實驗室用事實消滅掉“這姑娘已經歇菜了”的謠言。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僅什麽壞事都不計較,還有許多好事往跟前湊,多愜意的人生啊。九條之前所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完美的回報,也不枉吐血去了趟醫院。實驗數據漂亮得一塌糊塗,她都想衝出去對那些為此做出犧牲的老鼠們講一句:我感謝你們全家!


    莫西西接到短信後及時的打來了賀電:“也就是說,什麽事情都蒸蒸日上了是吧。男人也有了,論文也成了。眠也不失了?”


    九條倒不謙虛:“原本我頭頂的上帝來自廣電總局,一直以來我過的並不是完整人生,而是去除了□部分的刪節版。現在貌似換屆了,新來的這個很愛很愛我。”


    莫西西說:“你看,上帝愛世人,但是上帝不愛不是人的人。所以,你以後得多說人話,多做人事。省得總失眠。”


    九條恨不得從牙齒根部擠出音節:“你說的就是人話了?”


    莫西西笑了笑,問:“好吧,隻有你說的是人話,那快說說你和三杯最後是怎麽勾搭上的?”


    九條反問:“你知道我的隔壁住著誰不?”


    莫西西答的毫無意外:“三杯啊。”


    “咦,你怎麽知道的?”


    “他搬家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怎麽能不告訴我?!”


    “我本來打算告訴你的,就是咱去打彩彈的時候,不過好像被你給打斷了。”


    “西西……”九條無可奈何。


    “對了,你現在到底還失不失眠了?什麽時候過來,我帶你去看看老中醫。”


    “沒空。”陰暗的九條光明磊落的得瑟著,“好好學習,天天戀愛。沒時間失眠!”


    ——◇——◇——


    戀愛當真是種不可深究的物質,是種不可思議的存在。本來體內像分別藏著兩快相同磁極的巨大吸鐵石般的倆人,一下子就改變了磁場,成就了一對n極加s極,粘在一起怎麽都分不開了,恨不得連空氣都擠不進二人空間去。


    太陽落下去,一起牽著手去遛狗,月亮升起來,一起窩在沙發裏看電影。誰也不舍得先說一句今天就到這裏,休息休息。最後滿地撒歡看哪哪新鮮的達達都困得挺屍了,三杯才咬咬牙決定告退。


    九條一路目送他遠去,看著他戀戀不舍的關上門。好歹梳洗完畢,頭發還沒吹幹就衝去陽台看看三杯睡了沒。這一看不要緊,偉大智慧的詩經預言又當場再現了一遍。


    九條定睛看著比自己來得早的伊人,懊惱的問:“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再不睡覺明天怎麽辦!”


    三杯陷入了思考。


    九條壞心眼的想,別琢磨了,我們理科人的日程安排是很理性的。不像你們搞藝術的,想廢寢忘食就廢寢忘食,想日夜顛倒就日夜顛倒,我累吐血了叫腦子有病,你們累吐血了就美其名曰為藝術獻身。她說:“明天我要是遲到了被拉出去問斬的話,我會恨你一輩子。”


    “有那麽嚴重麽?”


    “有,真的有。我們導師是朵奇葩。”


    三杯想了想:“我明早送你去,快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九條拎著早餐就去敲門了。從美夢深處被吵醒的三杯真叫一個好看啊,雖然牙沒刷臉沒洗,頭型很爆炸,胡子也冒著青茬,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嘛。


    九條好歹是體諒人的:“你要是沒睡醒的話,我自己……”


    三杯抓緊時間穩住局麵:“你進來等我一會,我這就去洗漱,等我一會啊,就五分鍾!”


    這個清晨,算是交往史上的一座裏程碑,九條第一次闖入三杯的地盤。該房間就在自己的隔壁,隻隔著一堵牆壁,多神奇。他因為剛搬來不久,東西還很少,大部分都是工作用具,零零散散的攤在桌上、地上。牆角裏橫七豎八著幾幅畫以及達達同學溫暖的小窩。整體看來,就是間普通的單身男性的洞穴。


    九條低頭說:“達達,你老子的房間可沒他人看起來那麽整潔啊。”


    達達當然不會開口告訴他,男人的整潔永遠是一場假象。達達隻是叼住她的褲腳往裏臥室裏麵拖。九條震撼了,這是什麽狗啊,這是要幹什麽啊,我沒興趣參觀你老子洗澡啊。


    一邊拒絕著,一邊被達達領進了一個更加不整潔的三維空間。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地方有一副蒙著布的大型畫框。達達用嘴巴掀開了一個角,九條用手幫它了卻了心願。


    遮塵布落下的一瞬時她看到了什麽?


    她看到了自己,一模一樣的自己。細膩得仿若連每一根睫毛都清晰。


    但不是鏡子。


    是畫。


    是一副逼真得令九條刹那間湧滿淚水的畫。


    要傾注多少的愛,花費多少的心思,輾轉多少個不能成眠的夜晚,才能神形兼備的繪出這樣一個生動的她。


    守信的三杯,五分鍾不到就打開了浴室的門,一股蒸汽冒了出來,反方向的九條帶著淚水撲了上去。


    尚未開口的三杯嚇了一跳,拍著她的後背問:“出什麽事了?達達欺負你了?”


    九條說:“沒。我就是不想去了。”


    三杯問:“為什麽啊?”


    “因為舍不得你!”


    “不怕被拖出問斬了?”


    “不怕。”九條說,“就怕他不把你一同株連。”


    三杯忍俊:“九條,你還記得上次咱倆下棋你欠著我一個條件麽?”


    “我以為你特大度,特男人,特成熟,早不計較這件小事了。”


    “哦,其實也沒什麽,不要緊張,我一直想著,得好好的親一親你。”


    “啊?”


    他低下頭說:“呐,就像這樣……”


    九條腦中像發散函數一般無限蔓延開去的思路,讓她在三杯的懷裏應景的想起一排歌詞:我往前飛飛過一片時間海,我們也曾在現實裏受傷害,我看著路夢的入口有點窄,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


    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


    九條第一次遇見三杯時,她沒來得及認識他。九條第二次遇見三杯時,她尚不想認識他。九條第三次遇見三杯時,還以為那是第一次,所謂處女遇。


    第一次相遇的場景遙遠而斑駁。那時候九條隻有十七歲,高二,三杯也是十七歲,剛從法國得了繪畫大獎回來,少年得誌,意氣風發。九條和莫西西等一眾好友去城市藝術館湊熱鬧,順便的培養審美熏陶情操。


    她在一副單看色彩便讓人身心舒暢的畫前駐足。


    莫西西問:“看出來是什麽了麽?”


    九條鼓了鼓腮幫子:“鳳凰?火雞?”


    少年得誌又意氣風發的三杯小同學,作為該畫的作者,潮打空城寂寞回了。他站在一旁,落寞而無奈的更正道:“其實,是孔雀啊……”


    “我看就是火雞。”


    傲嬌的小少年氣運丹田,呼啦啦的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第一次遇見你是這樣不堪回首的意外。第二次又遇見你是在不堪回首中夾雜著意味深長的意外。直到第三次遇見你,才成全了那最美麗的意外。


    因為意外,所以妙不可言……


    ——◇——◇——


    我很高興寫了這本書。


    寫作過程中不斷被人指責騙vip錢啦,不用心寫啦,這個作者人品有問題啦,被預言肯定是坑啦。又在生活裏遇到諸多不順的事情,失戀,出車禍,動手術,亂七八糟的什麽都遇上了。出版以後,聽說印刷質量不太好,聽說封麵照抄別人的某本書,聽說關鍵語句裏有些錯別字,這些都是我沒辦法的事情,對於這些我比大家更苦惱,另外稿費也沒著落呢。但我還是很高興寫了這本書,很高興很高興。


    書版跟網絡版比出入不大,修稿的時候沒有大幅改動,都是一些細小的潤色,尤其是前麵八九萬字我反複修改了十幾遍,所以我想紙書是不錯看的。希望做txt的童鞋可以幫我把上麵這些話加到裏麵去,要是覺得好看不如買一本來支持一下。提前祝大家五一節快樂。


    by 日光生 2011年4月19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妙不可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日光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日光生並收藏妙不可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