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路上行人欲斷魂


    我分外挫敗的趴在桌子上悶悶不說話。爹爹反倒開始安慰我,說:“不要這樣,你今天表現的很好。先帝在天有靈也會很欣慰。”


    我說:“你不要安慰我,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覺得我說的一點都不好,先生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抽我手掌心了。可是你都好意思對我撒謊說我很好,我又怎麽好意思不相信呢?可是早知道今天是這樣的結果,我當初打死也不會逃學的。你都不知道,我有一次逃學逃的狠了,先生見到我,第一句話居然是:哎呀,這麽久不見,安子都長這麽大了……”


    說著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很挫敗,很可憐,很倒黴,不由得紅了眼眶,淚水就滾下來。我抬起手想拿袖子拭一拭淚,卻想到這衣服是新做的,擦髒了就不好看了,於是四處尋找可以擦眼淚的帕子。


    淚眼模糊的看到一方白色的布頭在一旁,想也沒想就抓過來擦了擦臉。


    爹爹說了一句“你做的真的很好”,然而這話音迅速被一聲巨響淹沒。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的看過去,爹爹嘴角抽搐了半晌,說:“……安子,你手裏拿的……可是桌布?”


    我望著跌碎滿地的盤碟和狼藉一片的菜肴珍饈,緩慢的將手裏的布頭放回去,半晌,道:“……馬有失手,人有失蹄,我……”


    然而我這一句話也迅速的被開門的聲音淹沒,隨即響起了一把好聽的男聲,和緩的道:“原來是太皇太後和大將軍,實在失禮……”


    我望過去,居然是皇祈。


    皇祈身後跑過來一個人影,我一看,居然是店小二。這小二臉色鐵青,對皇祈道:“這,這……王爺,這雅間小人確實是幫您留著的……這……”


    看的出來他很想對我和爹爹破口大罵,可見到皇祈無甚反應,估計也怕爹爹真的是權位之人,便忍氣吞聲不敢多言。


    於是皇祈展現了他如沐春風閑散王爺的一麵,笑道:“既然太……兩位難得相聚,下官不讓個位置恐怕不妥,先行一步,不打擾了。”


    我剛想說“啊,那多謝王爺了”,就聽到爹爹在旁來了一句:“王爺慢行,若是不嫌棄,不妨坐下一起。左右是我們不對在先,斷沒有讓王爺先走的道理。”


    我自是深深知道和皇祈同桌用飯的苦處,那可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心說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人家,那咱就走唄,何必要把自己的性命往刀口上推。可顯然爹爹並不這麽認為,並且給了我一個滿含深意的眼神。


    我頓悟:哦,原來爹爹是想讓我把皇祈弄出帝都。


    不由在心裏罵了句娘,我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這麽快就想出對策啊,現在把皇祈留下來,除了一起吃飯之外,再沒辦法有任何其他的用處。


    爹爹顯然也反應過來自己實在是高估了我,轉而想跟皇祈說“其實你要是忙我們也就不留你了嗬嗬”,卻沒想到皇祈早已在旁坐下,見爹爹望過來,立刻笑道:“那本王就卻之不恭了。”


    我瞬間有一種世界崩塌了的感覺。


    爹爹羞愧的看著我,我心想,好,誰讓你造孽,自己收拾去吧。於是道:“爹爹,女兒近幾日身子一直不好,恐是天氣漸熱,身體不爽利。今日走了許久女兒也累了,既然爹爹有王爺一起,那女兒就先行回宮,改日再陪爹爹飲酒。”


    爹爹泫然欲泣的看著我,說:“安子……”


    我說:“勞煩王爺了。”說完帶著玄珠頭也不回的走了。


    上了馬車,玄珠對我說:“現在隻是春末,天氣根本還沒熱起來。你這麽說就不怕皇祈看出端倪?你也太不會撒謊了你。”


    我想了想,說:“其實吧,撒謊絕對不是個能夠無師自通的學問,更何況先前的十幾年我也從來沒有過一個機會能大範圍的練習這門藝術,偶爾不嫻熟也是可以理解的。”


    玄珠說:“我是能理解你,可不見得皇祈能理解你。”


    我心想,也對。


    然而回宮的第二天正好碰上崔臨來給我請平安脈。我正在洗臉,迷蒙的回憶了一下,今天果然是請脈的日子。接著就是漫長的過場,我賜了座,崔臨低著頭細細把著脈。我百無聊賴的右手摸著一隻被我養的肥死了的灰色的折耳貓,腦子裏空白白的。


    過了很久,崔臨說:“太皇太後,請換手。”我便換了另一隻手給他,他搭了三根指頭上來。半晌,我突然靈光一閃,咳了一聲說:“哀家近日總覺身上燥熱的很,卻不知是什麽毛病?”


    崔臨困惑的看著我,想來從我的脈象並看不出什麽不妥。停了停,他說:“可否請太皇太後說的詳細些,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


    我心想,往年夏天我覺得熱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呢?便斟酌著說:“就是……出汗,覺得熱,想吃涼的東西,嗯……就是覺得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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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臨不解的看看我,又轉頭看看外麵的天氣。雖然即將春末,可是帝都偏北,是以天氣還並不熱。崔臨茫然的望著我,我說:“可有法子?”


    靜默了半晌,崔臨說:“臣開個方子,另外有些話要叮囑禦膳房和太皇太後的貼身女官。”


    我說:“如此甚好,去吧。”


    崔臨顯然並沒有完全搞清楚我到底想要怎麽樣,可是依舊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不多時玄珠回來,跟我說:“崔臨跟我說你最近熱的不行?”


    我說:“啊,是啊。”


    玄珠疑惑道:“那昨日給你值夜的畫未怎麽說你半夜裏凍醒了一次?”


    我說:“啊……有這回事嗎?不可能,肯定是她看錯了。我熱的很,你看,我熱的都快中暑了。”說完揚聲喚來一個丫鬟道,“讓小廚房煮些……煮些……嗯,降火氣的東西來。”


    小丫鬟領命而去,玄珠皺眉說:“你到底想幹嘛?”


    我說:“中暑,是指在高溫和熱輻射的長時間作用下,機體體溫調節障礙,水、電解質代謝紊亂及神經係統功能損害的症狀的總稱。臨床表現可分為熱痙攣、熱衰竭和熱射病……”


    但是玄珠終究沒有明白我到底想幹嘛。


    然而三日之後,皇冼下旨:酷暑將至,太皇太後身體虛弱不宜受熱,定五月初三移居西京玉池避暑,皇帝親送。楚王與右相之女隨行。


    原本我還擔心,唯恐這道聖旨下來坊間會有閑言碎語,太皇太後外出避暑,卻讓攝政王爺隨行,畢竟不太符合常理。我也著實很怕悠悠之口。然而就這樣擔驚受怕了兩天,畫未帶回來的消息讓我很震驚。


    事實證明我顯然是太多慮了,因為既然斷句將楚王和右相之女斷在了一起,大家的視線都被這兩人吸引。一時間坊間熱議的居然是太皇太後有意指婚楚王和溫小姐,讓人不得不歎一句,大家的心理素質果然很強大。


    於是闔宮上下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太皇太後避暑事宜,這是一項巨大而繁雜的工作,因為不僅要確定隨行人員,一層層甄選,還要確定隨皇帝行的隨行人員。因為按照計劃,應該是皇冼留在帝都,我把皇祈弄走,然後大臣上諫撤銷皇祈的某個權力。


    至於這個權力是什麽,我沒有多問,估計李一景肯定有辦法。而在我緊張的籌劃避暑的期間,皇祈照常每天在下朝之後來我宮裏求見。


    因為畢竟心虛,而且自從知道他有意篡位之後,我實在不願意單獨見他,便每次都讓玄珠以“太皇太後身子不爽利,還未起身”,或者“太皇太後身子不爽利,已經睡下”的理由推脫了不見他。


    以至於玄珠不止一次的跟我說:“我若是皇祈便不會再來見你。你這不是沒起床就是已經睡了的,比豬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卻持有不同意見:“或許這也是我與眾不同的一麵呢?”


    從此玄珠和玉瑤對此事不予置評。


    自崔臨給我診脈到五月初三足有大半個月的時間,過了十幾天以後玉瑤向我辭行回了相府,說是為避暑做做準備。我真心覺得這事沒什麽好準備,琢磨了好幾天,終於覺得可能玉瑤把這次戰役誤以為是一次旅行。


    五月初三,豔陽高照,天空如洗。


    皇冼像模像樣的騎著馬,雖說原本定下的計劃是皇冼要親自送我到玉池。可我覺得他的體力明顯不能支撐他一路趕過去再趕緊一路趕回來,於是安慰他許久,終於讓他決定不送了。但饒是如此,皇冼卻依舊堅持送我出城門,並且等我身體好起來準備回返時親自到西京接我,以顯孝順。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城,走在朱雀街上,街道兩邊老百姓們夾道歡迎。我心想這有什麽好圍觀的,也不過是一個坐在馬車裏看不到臉的太皇太後,和一個虎頭虎腦的白胖小子皇冼。難道我的名聲已經傳的這麽大了?導致大家連圍觀一下我的馬車都變得如此興奮?


    接著便聽到外麵傳來女子的尖叫聲。一人道:“王爺王爺!這就是傳說中的攝政王爺!哎呀呀,他轉過頭來了!哎呀呀,他對我笑了!哎呀呀,我要幸福死了~!”


    我皺眉心想,這泱泱人群,這女子怎就能知道皇祈是看著她笑的呢?果然旁邊另一把女聲響起,甚是不屑道:“就憑你這個德性也好意思說王爺是在看你?你怎麽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長的,你長的果真能算是人樣麽?”


    我心想,這女子果然就是個招惹不得的種群,這諷刺罵人的功力比皇祈高了不知幾許。然後心有戚戚焉的往旁邊蹭了蹭,遠離了一旁打瞌睡的玄珠。


    隊伍行進的速度並不快,可畢竟有多完的一天。不多時便出了城,行進的速度漸緩,然後停了下來。到了和皇冼分別的時候了。


    這對我來說沒什麽大不了,畢竟本身他在不在我身邊對我而言也沒什麽差別。但是這事做給百姓看就會變得完全不同,我和皇冼都必須做出一副對對方依依不舍的樣子。我覺得這事對我來說是很好領悟並且演繹的,然而皇冼也領悟和演繹的如此地步,讓我很是意外。


    甚至我覺得,是不是以皇冼的心智,我根本就不用幫他什麽?又或者,我可以把我暗中的部署都告訴他,我們兩個人可以聯手呢?


    然後皇冼下馬向我快步走來,我們依依話別,兩人都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我聽到旁邊有一個女聲說:“哎呀,你看這慕容氏真是好命。年紀輕輕就貴為太皇太後,她出生時那算命的果然沒說假話,她這一生可真是貴極。”


    我滿目淚水,這可真是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啊……


    與皇冼話別很久,看得出來周圍的禁衛軍都已經不耐煩,可皇冼不結束這場戲,我也不能貿然結束,兩個人隻能拖遝下去。最終是皇祈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來咳了咳,拱手道:“太皇太後,陛下。若是再不啟程,恐怕會誤了時辰。”


    我和皇冼終於依依分別,我一步三回頭的走到馬車前,皇祈伸出手要扶我上車,我卻目不斜視的徑自搭了玄珠的手臂上去,一旁的小太監忙打起車簾,我緩緩坐進去的同時,仿佛聽到皇祈歎了口氣。


    其實該歎氣的是我。


    因為很容易可以看出來的是,皇祈絕對不是個被人惹的不痛快了還繼續隱忍不言的人。而可以預見的是,接下來的旅程會因為他的這一聲歎息而變得極其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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