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賀長霆並不確定。


    男人的唇在躍動的眼睫上停頓少頃後,撤了回去。


    賀長霆端正坐姿,和段簡璧保持著最初的距離,心中卻沒有最初的厭煩了。


    段簡璧亦是輕輕舒了口氣,她以為自己早就做好圓房的準備,可方才晉王果真表現出那心思時,她仍是有些緊張,姨母說過會有些疼,她很怕疼。


    房內氣氛突然沉滯下來,好叫這曖·昧靜悄悄消散。


    暖融融的燭光打在小姑娘臉上,稚嫩的明豔。


    賀長霆突然問:“你多大了?”


    “啊?”段簡璧低低淺淺地疑了句,沒料到晉王會問這樣問題,還是答:“十六了。”


    小他六歲,和胞姊遠嫁時差不多年紀。


    為了嫁他,她確實做過錯事,瞧她今日也似真心認錯,或許,他該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往後,莫再耍小心思,我保你富貴無虞。”賀長霆一臉正色,是告誡也是承諾,他說話的語氣雖仍然淡漠,卻不似之前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段簡璧也感知到了這罕見的溫度,抬眼看向他,目光熠熠似終於擷得一片朗月清輝。


    她眼睛一彎,笑容明暢,輕輕“嗯”了聲,柔聲說:“夫君,回寢房安歇吧。”


    賀長霆又愣了下,片刻後才說:“我還有公務。”


    段簡璧默了一息,試探地問:“明日呢?”


    賀長霆良久不答,拿起手邊的書看起來,顯然不想她再糾纏這件事。


    段簡璧也不再言語,不管怎樣,晉王沒有像以前一樣明確拒絕,已經算是一個好的開端,慢慢來便可。


    她起身,輕手輕腳開門出去了,很快端了一壺熱茶折返,斟一盞滿茶放去賀長霆手邊。


    而後往屏風後轉去,那裏有賀長霆歇息的臥榻。


    楠木臥榻方方正正,素樸簡潔,沒有一絲雕花裝飾,上麵的鋪陳更加簡單,薄薄的褥子,狹細的頸枕,疊得整整齊齊像豆腐塊一般的被子,所有東西都放置的井然有序,看上去規整嚴肅。


    嚴肅的有些剛硬。


    段簡璧不敢隨意更改這裏陳設,隻是展開被子鋪好床,方便晉王安歇。


    做完這些事,她沒有出聲打擾專注看書的晉王,仍是輕手輕腳離了書房。


    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色裏格外清晰,賀長霆抬眼看向門口方向,單薄的影子已經掩在門外。


    他轉目朝屏風看去,不知為何總是想起她方才鋪床時,落在屏風上的影子。


    明明身姿娉婷,曲線玲瓏,便說妖媚也不為過,可她性情又總是看上去安靜乖巧,沒有一絲勾誘的意味。


    賀長霆斂目看回書卷,聽其言,觀其行,且看她是否真的改過自新吧。


    ···


    次日,天光初現,大興城還在昏昏欲睡中,段簡璧已經梳洗妥當,吩咐廚房擺飯書房。


    晉王雖不肯來玉澤院與她同食,卻也沒有嚴令阻攔她不準去書房。


    山不過來,她便過去罷。


    “王妃娘娘,王爺昨日叫人傳話,今早晚些擺飯,您看是現在擺飯,還是再問問王爺?”


    賀長霆往日習慣早起,但昨日裴宣歸京,他體諒他趕路辛苦,特意交待不必早起,飯食也晚些再擺。


    “那便再等等吧。”


    段簡璧折回玉澤院,趁著這會兒功夫又抄了些經文,待外頭天光大亮,她才揉揉手腕,收起紙稿鎖進匣中,再次去吩咐擺飯的事。


    來至書房處,賀長霆正與裴宣對弈院中,趙七還有幾個隨侍站在旁邊圍觀。


    偌大一個院子,除了鳥兒脆啼,再無別的動靜。


    段簡璧瞧見這景象,沒叫守門的小廝通傳,隻是站在院門處安靜地等著這一局棋下完。


    賀長霆與裴宣俱是一身玄衣,不同者唯腰帶而已,賀長霆乃皇子親王,佩九環金帶,帶環上係著一精一樸兩把短刀,而裴宣雖領職玄甲營左衛將軍,也隻是晉王府五品屬官,佩戴的乃是尋常革帶,帶鉤上也係著一把常用短刀,短刀旁側還有一物,是個繡製的平安無事牌。


    牌子略作長方形,藍色絹布縫製,金線鎖邊,技藝精湛,比宮裏繡娘的繡活兒還好,牌子內中無任何花紋裝飾,隻金線繡了“平安”二字,平安無飾,便是平安無事。


    段簡璧目光落在那牌子上,心下重重一顫。


    那牌子是她用做衣裳剩下的邊角料縫製的,送衣裳時一並送給了阿兄,他竟現在還隨身佩戴著。


    院內人的心思都在難分高下的棋局上,隻有裴宣隱約感覺到了來自院門口的注視,他抬手扶向腰間的無事牌,摩挲了兩下。


    又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後,裴宣舉起一子,觀滿盤棋,突然發現無路可走了。


    賀長霆一聲輕淡的朗笑,將手中的白玉棋子放回小瓷簍中,起身去淨手,與裴宣玩笑說:“什麽事分了你的心,早入甕中竟絲毫未覺。”


    裴宣也笑了下,自無事牌上挪開手,邊淨手邊道:“無他,饑腸轆轆而已。”


    趙七道:“裴元安,這局棋我可是押你贏,你餓了早說嘛,吃飽飯再戰,害的我輸了一貫錢。”


    “七哥莫急,肥水沒流外人田,我贏了,請你喝酒。”


    院內幾人此刻並沒主仆之分,笑聲朗朗說著話,連賀長霆一貫冷肅的麵容上都掛著笑,唇角翹著,鳳目溫和,像顆熠熠生輝的小太陽。


    段簡璧這才走進院中,細語含笑:“王爺,用飯吧。”


    家僮仆婢魚貫而入,置案擺盤。


    若王妃不來,裴宣和趙七幾人都會留在院中吃飯,但王妃來了,內外有別,他們不便再留,紛紛辭了王爺要回別院用飯。


    賀長霆今日特意叫晚些擺飯,自是存了心思為裴宣接風洗塵,沒料想段簡璧自作主張尋來,擾了他們兄弟敘舊。


    “元安。”賀長霆阻了裴宣離開的腳步,轉目望向段簡璧,肅色道:“王妃此來,有事麽?”


    段簡璧眼見著他驟然變臉,心中抑製不住有些慌了,且她的確無事,隻是想來陪他用個早飯,增進夫妻情分,遂輕輕搖頭,如實說:“並無。”


    “那便回吧。”賀長霆不留情麵,又道:“往後我不傳話,不必到這裏來。”


    “是。”他說得如此直白,段簡璧再無半點留下的理由,微微福身行過一禮,孤身離了院子。


    裴宣眼睛看似落在別處,餘光卻追隨著那道寂寥的身影,心中隱隱作痛。


    這就是她要的生活麽?


    這就是她的選擇,不惜仰人鼻息,也要身居高位。


    罷了,她如今境地,也用不著他來可憐。


    “你今日,很不對勁。”賀長霆語聲疏朗,看著裴宣問:“是不是還在擔心東都的事?”


    東都初定,局勢未穩,他們原來打算稍作經營,一鼓作氣由洛陽東進北上,鏟除割據河北的勢力,也能叫洛陽那些口服心不服的老狐狸不敢降而複叛,再興禍事,但父皇另有打算,非要暫作休養生息,他們也隻能奉命還朝。


    如今七弟魏王受命洛陽大都督,他少未經事,不知能否鎮得住那群虎狼猛將。若出差錯,之前一切籌謀傷亡付之東流不說,恐又要生一場惡戰。


    這些事情,賀長霆清楚,與他一道攻略鎮守洛陽的裴宣自也清楚,他如今雖然歸京,大概心思還在東都,才會如此心不在焉。


    裴宣聞賀長霆此話,微微點頭,他也確實不想東都得而複失,說道:“我此次回來,還有一事。”


    賀長霆不語,安靜等著他餘下的話。


    “請王爺容我退出玄甲營,隨魏王殿下,再去東都。”


    第21章


    賀長霆愣住,實沒料到裴宣會提此議。


    趙七也怔了下,隨即在裴宣胸膛錘了一拳,嚷道:“你瞎說什麽,為甚要退出玄甲營,還要投靠魏王,你是不是也聽了外頭的話,覺得跟著王爺沒前程!”


    自魏王受封洛陽大都督,朝中便有閑言碎語,說是聖上忌憚晉王功高蓋主,有意打壓,這才著意培養魏王,趙七整日跟著賀長霆在官衙跑,這些閑話自也聽在了耳中,心底早就替王爺不平,今日聽裴宣也這樣提,難免憤然。


    賀長霆對餘下幾人示意,勸走了趙七,隻留裴宣在院中。


    “吃飯。”賀長霆揮手,示意裴宣在對麵席上坐下。


    裴宣先喝了一小口粥,竟然嚐出了熟悉的味道。段簡璧喜歡用泡過紅棗的湯水熬粥,清甜而不膩,但需事先把紅棗剌開數道細小口子,浸泡兩個時辰,費時費力的很。


    回京途中借住鄉野農家,他喝過幾次她親手熬的粥。


    彼時沒有仆婢,她不得不親自庖廚,如今王府仆從如雲,哪還用得著她親力親為。


    她這般做,無非是因為王爺愛喝酪粥,想要討他歡心罷了。


    裴宣放下粥,夾菜來吃。


    賀長霆突然問:“再去東都,真的隻是因為,不想我們這場仗白打了麽?”


    他與裴宣多年相交,自是了解他的為人,他絕不會單單因為前程就另投新主,他想要回到東都,必有助魏王鎮守經略之意,而要達成此目的,必須脫離玄甲營。


    他相信裴宣做此決定是胸懷大義,但也清楚,裴宣不是非去不可,魏王有父皇關照,遣去輔弼的不乏謀臣猛將,他雖一腔報效熱血,到那裏未必能受器重。


    裴宣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甚至此次攻克東都,他有意帶裴宣一道回京受賞,他卻堅持留下鎮守。


    而今回京不過一日,便又要走,事出蹊蹺,當還有其他因由。


    “元安,若有難處,便說與我。”賀長霆鄭重說道。


    裴宣看了看晉王,搖頭:“無甚難處,就是不想呂大白死。”


    他若不說,賀長霆自知問不出來,兩人都沉默著,隻是吃飯。


    飯畢,賀長霆允了裴宣所請,“我母後忌日一過,七弟便會前往洛陽就任,到時,你隨他去便可。”


    頓了頓,又說:“若行路艱難,隻要你回來,左衛將軍還是你的。”


    裴宣謝恩,席間再度沉默。


    一種突如其來的間隙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


    賀長霆察覺不對,卻找不出因何不對。


    裴宣默了許久,總是想到段簡璧方才離開時的背影,終究不忍她受此慢待,想了想道:“王爺娶妻,我還未恭賀。”


    賀長霆微微一愣,沒料想他會提起王妃,輕淡一笑:“荒誕不經,奉命而行,不足為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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