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書自然不高興,她的賞賜是她遞消息換來的,哪像這些人,無功受祿,不勞而獲,但也確如段簡璧所說,人人都知道她得了個厚賞,此時再要爭搶,倒顯得她自私貪財,見不得別人得好處。


    段簡璧全當沒看見丹書的不悅,仍是撇開她,對碧蕊說:“王爺一會兒該回來了,去叫人擺飯,以後,你就在房裏伺候。”


    房裏伺候的丫鬟往往更親近,也有更多機會接觸王爺,若是伺候的好,以後被抬成妾侍也不是沒有可能。


    利益當前,碧蕊沒有絲毫猶豫,痛快應下,奔忙去了。


    段簡璧處理罷這些事,擺手屏退其他人,看向符嬤嬤,似在詢問她這樣做是否妥當。


    符嬤嬤讚許地點點頭,暗歎王妃聰慧,她不過稍稍點撥了幾句馭人之道,王妃竟學得這樣快。


    如此心智,若肯用在王爺身上,還怕拿捏不住他?


    符嬤嬤這般想著,又對王妃交待了一些晉王飲食喜好,“咱家王爺好吃烤羊肉,越是大塊的吃著越香,還喜歡喝酪粥——”


    符嬤嬤靈光一閃,興衝衝提議:“王妃娘娘,王爺愛喝酪粥,你若是親手給王爺做碗酪粥——”


    閑時立黃昏,灶前粥可溫,本是尋常夫妻之間不足掛齒的煙火事,但在這王府之中,錦衣玉食雖唾手可得,到底出自職責所在的仆從之手,隻是公事公辦,沒有多少情意在裏頭。


    王妃娘娘親手做的酪粥,可不隻是填飽肚子的俗物,也許能叫王爺耳目一新,在這千篇一律寡淡無味的富貴裏,嚐到些尋常夫妻相濡以沫的真情實意。


    段簡璧在老家時經常做飯給姨母吃,練得一手好廚藝,但從沒有做過酪粥,有些忐忑不敢應承,“我怕,不合王爺口味。”


    “有我在,何須擔心?”


    符嬤嬤信心滿懷,引著段簡璧往廚房做酪粥去了。


    所謂酪粥,便是以牛羊乳汁和著稻米、粟米熬製而成的粥,需做到水乳米三者融洽,柔膩如一,羊乳味膻,一般都用牛乳,牛乳易沉澱糊在鍋底,須時時攪動,雖費時費力,但段簡璧都是親力親為,不曾假手於人。


    她是真心誠意為晉王做這酪粥,不是來廚房做做樣子,沽名釣譽的。


    酪粥將將做好,家奴稟說晉王歸,段簡璧親自盛了一碗熱騰騰的粥,端去正房。


    還未踏進房門,見賀長霆正在淨手,一個女婢捧盆侍立,一個女婢托著香堿巾子等物,王府管家也侍立在側,似乎正等候差遣。


    段簡璧端著粥走近,這才聽清楚賀長霆正在吩咐的事。


    “挑兩匹上好的花綾,給段十二姑娘送去。”


    段簡璧腳步一頓,望著手中的酪粥,蒸騰的熱氣像一層白霜撲麵打來,竟將她方才熬粥時的熱心腸撲得冰冷下去。


    她抿抿唇,刻意擠出一無所知的笑容,喚起方才熬粥時的真心,調整好情緒,邁進房門。


    “王爺。”段簡璧柔聲喚了句,在賀長霆旁邊的位置跪坐下來,將酪粥放在他麵前。


    “王妃娘娘聽說您愛喝粥,特意親手做的,王爺,您嚐嚐。”符嬤嬤在旁熱絡地說著。


    賀長霆聞言,頓了片刻,微微低眸掃了一眼麵前的酪粥,說了句:“有勞。”


    便再沒其他反應,徑直拿了羊排來吃。


    段簡璧往常給姨母做飯,總是會得一串長長的誇獎,麵對賀長霆如此冷淡的反應,自是有些失望,但經這兩日相處,知道賀長霆是個冷性情,她便也沒那麽難受了,淨手之後直接抓了羊排來吃。


    不曾想,這個動作卻惹得賀長霆移目過來。


    食案上放的有筷子,羊排個頭雖大,用筷子夾是有些費力,但不至於夾不起,宴席上女郎吃這種羊排,都是用筷子,沒見過伸手抓的。


    投過來的眼神毫無波瀾,分辨不出是喜好還是厭惡,段簡璧心中咯噔了下,不由抬眸看向賀長霆,他已收回目光,麵龐一如既往清雋淡漠,端方肅正的不近人情。


    段簡璧悄悄打量過他抓羊排吃的每一個細節,再比照自己舉止,沒覺出有甚不妥,心想他大概就是隨意一瞥。


    她心神一鬆,又抓了一塊兒羊排來吃,這次,賀長霆並沒看過來,她更相信,方才那一瞥是無意的。


    符嬤嬤在一旁看得著急,借著擺盤的姿勢,悄悄點了點段簡璧手邊的筷子。


    段簡璧看過去,見符嬤嬤手下點著筷子,眼睛卻朝賀長霆方向示意,以為她在提醒自己給王爺夾菜,忙照做。


    她左手抓著羊排,右手給賀長霆連夾了幾筷子菜,直到他麵前的碟子滿了才停手,放下筷子繼續吃自己羊排。


    賀長霆又朝她掃了眼,不防正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睛,像隻剛剛涉世的小鹿,小心試探著眼前一切。


    他向來都是先吃羊排,淨手之後再吃其他菜,尤其不喜味道不同的菜都堆在一起。


    雖不喜歡,賀長霆卻一句話沒有說,淨手之後慢條斯理把碟中的菜吃了幹淨。


    段簡璧再要幫忙夾菜,聽賀長霆淡聲說:“我自己來。”


    她抬頭,見符嬤嬤搖頭示意,才歇了夾菜的心思,又看晚飯已經吃到收尾階段,應該可以說話了,遂小心開口道歉:“白日裏孫夫人攔門,是我慮事不周,叫王爺為難了。”


    “無妨。”賀長霆好似沒將這事放在心上,端了酪粥來喝。


    酪粥看似與平常無異,到底出自不同人之手,還是有些差別的,今日這碗粥喝來有淡淡的紅棗香甜,粥中又未見棗肉,不知怎麽做的。


    賀長霆並沒深究這小小的差異,喝著粥,沒給任何反饋。


    段簡璧看他神色,想來酪粥至少沒惹他厭煩,心神又定一分,說:“王爺,您今日走的匆忙,沒見到我姨母,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一手把我帶大,為我的事勞心勞力……”


    “有話直說。”賀長霆打斷段簡璧的話,抬眼看向她,鎮靜地審視著。


    他無意了解她和姨母相依為命的日子,隻想她言簡意賅地說明目的,他能答允便答允,不能便拒絕,簡單幹脆,相處不累。


    段簡璧愣了下,沒料到賀長霆會如此不耐煩聽她說起姨母。


    停頓片刻,她垂眼看著食案,篤定地說:“我要用自己的嫁妝,給姨母置買一處宅子。”


    她說的是要,而非想,沒有半分商量的語調,隻是告知。


    “隨你。”賀長霆收回審視的目光,無意在這件事上多費口舌。


    在他看來,這事無關朝廷、無關百姓、無關王府,甚至無關於他,本不須一提。


    段簡璧再度感覺到了一個人的冰冷。


    冰冷中似乎還帶著不易察覺的厭煩,她不知道他在厭煩姨母什麽,明明連孫氏那樣市井無賴地討錢,他都說無妨,為何如此厭煩姨母?


    “王爺,您對我姨母,是不是有誤會?”段簡璧想把事由理清楚,她不希望她的夫婿厭煩她最親的人。


    賀長霆朝她看了眼,那雙眼睛實在澄澈,幹淨溫暖地像瀲灩春水。


    但哪有什麽誤會,木已成舟,他可以不追究繡樓算計,但也不可能對一個詭計多端的女子生出親近好感。


    他並不答話,喝完餘下的粥,起身淨手。


    趁著奴婢們收拾食案,賀長霆環顧房內,一向不露情緒的眉宇間微微蹙起幾分。


    房內陳設與他之前大不一樣了。


    多出許多女兒家用的東西,雕花的香幾和妝台、花團錦簇的屏風,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帷帳,能看見他的臥榻都被換了。


    他以前的臥榻十分簡單,就是一張楠木矮榻,沒有圍屏,自由且開闊,現在卻是一張方方正正小宅子一般的撥步床,層層遞進,像個雕梁畫甍的山洞。


    一切都變得繁複且陌生。


    賀長霆原以為,成親就隻是多個人吃飯的事,沒想到自己的臥房也會大變樣。


    段簡璧自然看不透賀長霆所思所慮,記掛著方才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心想飯後消食正是聊天的好機會,遂道:“王爺,我們去園子裏走走吧?”


    “我有事。”賀長霆沒答允,叫丫鬟收拾了幾身自己的衣裳,往書房去了。


    留房內眾人麵麵相覷。


    符嬤嬤最先反應過來,急得拍大腿,“壞了,王爺這是要分房!”


    第8章


    段簡璧沒想到,賀長霆對她竟會厭惡至此,甚至到了分房的地步。


    “王妃娘娘,您以後可不敢再手抓羊排吃了!”


    “王爺也不喜別人一股腦兒地給他夾菜,這些您都要記下!”


    符嬤嬤亦不知晉王因何做出分房的決定,私以為是方才吃飯,王妃不甚講究,惹了王爺嫌棄。


    段簡璧愣住,她看王爺那般吃才有樣學樣的,竟讓他覺得沒規矩麽?


    夾菜太過熱情,原也是錯?


    “我知道了。”段簡璧垂下頭,有些疲累。


    “王妃娘娘,不能分房,這才新婚,不能開這個頭啊!”符嬤嬤苦口婆心地勸。


    新婚的夫妻就指著頭幾日增進感情呢,王爺白日裏忙公務,和王妃本就沒多少時間相處,夜中再分房,恐怕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長此下去,王爺哪日再娶個得寵的側妃,王妃娘娘這輩子怕是沒盼頭了。


    “王妃娘娘,待會兒您再親自去一趟,勸勸王爺。”符嬤嬤說。


    段簡璧胡亂點頭應下,“我出去走走,別跟來。”


    園中雜花相間,望之如繡,如此盛景猶遮不住春夜的寒氣,段簡璧攏了攏身上的披肩,一抬頭望見一輪高高在上的冷月。


    如圭如璋,令聞令望,正如她新嫁的這位郎婿。


    是她不配擁有麽?


    園中有一座聳立的假山,雖不能與武城老家綿延巍峨的崇山峻嶺相比,但已高出屋脊丈餘,算是整座府邸至高之處了,也是離那冷月最近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段簡璧提裙爬了上去。


    武城靠山,她自記事起就常常進山,有時采些草藥換錢,有時摘些野果給姨母吃,今日雖著華服,並沒有影響她爬山的速度。


    很快到了假山頂的亭子,整座府邸的燈火景象全在眼下。


    廚房裏仆婦進進出出,賬房裏管家埋首打算盤,門房上守衛站得筆直,連馬廄裏的馬都規規矩矩吃著草料,王府裏一切都井井有條,隻有她的玉澤苑裏,五六個丫鬟湊在一起無所事事說著閑話。


    大概又在議論晉王拿了衣裳睡書房的事。


    她忽然覺得很累,從進了大興城,嫁入晉王府,沒有一日是輕鬆的。


    她明明已經學了那麽多規矩,可在晉王麵前還是會失禮,會惹他嫌厭。


    她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望著那輪明月,覺得乏累又挫敗。


    她幼時最愛看的就是迎新婦,也不止一次設想過自己出嫁要怎樣喜慶熱鬧,她的新郎婿騎著高頭大馬,高高興興將她迎回家中,像詩文裏唱的那樣,琴瑟友之,鍾鼓樂之。


    那時的她怎會想到,自己的姻緣會是這個模樣。


    忽然,哐的一聲,有個東西砸在她麵前的石案上,又彈了下去,滾進了角落裏。


    她循聲望過去,見是個鞠球。


    “嫂嫂,沒砸著你吧?”


    旁邊的房頂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是魏王賀長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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