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執發現自己有點承受不了, 眼睜睜看著她一張張撕掉以前的照片,直到她打算狠下心將他們小時候僅有的幾張照片也一並毀去,他實在無法再忍。


    她沒有放聲大哭, 也沒有聲嘶力竭說些難聽的話。


    她冷靜克製, 一點一點淩遲掉他們的過去。


    沈執從很小的時候, 就知道自己並不被愛著。


    母親不加遮掩的厭惡,同齡人惡意的欺辱, 饑寒交迫的生活,還有學校裏旁人避之不及的眼神。


    每個人對待他就像是在對待一個垃圾。


    看著他的目光, 也非常嫌棄。


    沈執逐漸習慣生活裏的那些惡意,封閉自己的內心, 強迫自己接受, 很好學會了隱忍, 把內心的陰暗藏在深處。


    他獨來獨往。


    沒有同伴。


    沒有朋友。


    自知是被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就主動活在黑暗的角落。


    沈執大部分的年少歲月裏, 好像隻有茶茶。


    隻有她。


    三四歲的時候,她身體好了很多,總是喜歡纏在他身邊, 追著他跑。


    照片是茶茶的母親替他們拍的,拍過很多張,大部分都在茶茶的家裏。


    隻有這極少的幾張, 是那時候茶茶硬塞給他留作紀念的。


    沈執擁有的也隻有這麽多。


    這幾張照片, 對他而言, 意義是不同的。


    所以他現在, 用近乎祈求的語氣, 懇求她不要毀去他被棄之如履的童年裏僅有的那些美好回憶。


    沈執嗓音沙啞, 紅的快要滴血的眼睛裏, 好像下一秒就要流出眼淚。


    茶茶從小就舍不得拒絕沈執的任何請求,她也很容易心軟,她感覺到沈執的慌張難過,但是她不知道沈執到底在難過什麽。


    雪夜裏,麵色冷淡略帶苦惱和室友親口說從來沒喜歡過她的人是他。


    淡淡說著沒有辦法在她身上投入更多愛的也是他。


    茶茶清楚記得當時沈執說那些話時的語氣神態。


    她回過神,感覺自己的手腕已經被他抓紅了,她努力抽出手,沈執卻不肯放。


    茶茶很無奈,“你鬆開我吧,我不碰這幾張照片。”


    沈執才得以喘息,內心繃緊的弓弦鬆了鬆,他相信了她的話,緩緩鬆開她的手腕。


    茶茶得到自由,然後在他剛剛鬆懈的時候,和之前一樣麵無表情、力氣果斷撕成了兩半,甚至都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


    她騙了他。


    沈執不可置信望著她。


    茶茶把屬於他的一份放在他的掌心裏,他的手指不受控製的輕輕發抖,像是氣極了。


    茶茶重新抱起紙箱,“我走了。”


    薑妙顏在宿舍樓外,心急如焚,“不然我們還是上去看看吧?萬一出了什麽事情就不好了,他們兩個現在好像都不太冷靜。”


    馮景年說:“讓他們自己處理吧。”


    薑妙顏轉頭看著於故,她說:“於故同學,你和茶茶關係好,你和我再去看看?”


    於故往她臉上看了一眼,目光偏冷,眸色幽深,薑妙顏感覺自己好像被這一眼看穿了,她又說:“於故同學,你別不理人呀,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就不擔心茶茶嗎?”


    於故隻覺得她真的好聒噪。


    薑妙顏捂著嘴低笑了起來,“你不理我,我也知道你喜歡茶茶,對吧?”


    於故斂神回眸,聲音比好似從極寒之地傳過來,惜字如金:“對。”


    薑妙顏呀了一聲,眉開眼笑,“這還是你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呢。”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於故又不說話了。


    薑妙顏好像被他這個“對”字激烈到,喋喋不休再他耳邊說話,說起調節氣氛的玩笑話也遊刃有餘。


    於故皺眉,眉心籠罩著一層顯而易見的煩躁,他語氣很不好:“你很煩。”


    薑妙顏笑嘻嘻也不生氣,伸出三根手指頭,“這回說了三個字,不知道下次我能不能讓你多說幾個字。”


    茶茶抱著箱子從宿舍樓裏走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很熟悉的一幕。


    就好像自己在哪裏見過。


    她心裏不舒服。


    薑妙顏接近誰,就能和誰玩的很好。


    她永遠都站在人群中央,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珍貴的友情。


    薑妙顏跑上前,親昵搭上她的手,目光關切,“茶茶,你還好嗎?”


    茶茶往後退了兩步,僵硬點頭:“我很好。”


    薑妙顏說:“我感覺你都要哭了,你不要逞強啊,有氣就發出來,不然會把自己憋壞的。”


    他們都看著她。


    目光裏有同情,更多的好像是覺得她小題大作不可理喻。


    確實,分手後大張旗鼓要回所有的禮物,的確顯得她小氣做作。


    但茶茶不在乎他們怎麽看她。


    比起被人帶著偏見看待,她更無法忍受自己真誠懷滿準備禮物,被糟踐。


    沈執從後麵追了上來。


    他像是才反應過來,瘋了一樣要去搶她手裏的東西,想要把她撕碎的照片要回來,仿佛這樣,他就能安慰自己,他還沒有失去和她的過去。


    沈執這會兒表現的實在不像他。


    沈執明明是一個清冷高貴從來不肯輕易低頭的男人,大概因為他什麽狼狽模樣都被茶茶見過,所以在她麵前自尊心格外的強。


    他跑的太快太急,腳下踉蹌兩步,差點從台階上摔下來。


    沈執高瘦的身軀晃了晃,眼前的畫麵跟著黑了黑,頭暈腦脹,天旋地轉,他站穩之後,十指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揪著她的衣擺,悲鳴般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深處溢出來,“茶茶,你還我半張吧。”


    還給他。


    就半張。


    他可以自己拚回去。


    茶茶輕輕把自己的袖口從他的指間抽出來,她什麽都沒有說,答案已經足夠明顯。


    她什麽都不願給他留下。


    茶茶毀掉的不隻是他一個人的過去。


    這十幾年裏的點點滴滴,這多年的朝夕相處,那些記憶也刻在她的血骨裏。


    他失去的隻是一份沒有那麽看中的友誼。


    一個不重要的鄰居妹妹。


    可是茶茶。


    失去的了自以為最堅固的友誼。


    最深刻的愛情。


    於故走到她身邊,握緊她的十指,他說:“別怕,我帶你走。”


    沈執伸出手,還想抓住她。


    於故看著蒼白瘦弱,力氣卻一點都不小,一拳打上他的下顎,用了前所未有的狠毒力道,他的眼神也比一般人要陰狠,陰惻惻地說:“別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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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故牽著她的手,頭也不回往前走。


    茶茶低聲和他說了句謝謝。


    於故鬆開她的手腕,他問:“要吃點巧克力嗎”


    吃點甜的,心情會變好。


    於故隨身帶著巧克力,但他自己從來不吃,他抓了一把放進茶茶的上衣口袋,然後很自然的張開雙手。


    茶茶一愣,“怎麽了?”


    於故說:“我可以抱抱你嗎?”


    於故習慣和她親近,但是茶茶卻還沒有習慣,推拒的話還沒說出口,於故就擅自將她擁在懷中,雙臂用力摟著她的背,下巴埋在她溫暖的頸窩,蹭了蹭她脖子上的圍巾。


    他什麽都沒有說。


    好像就是想抱抱她。


    這一個擁抱持續的時間不長。


    茶茶莫名想起高中她搬家的那個冬天,於故站在巷口,嚴寒的天氣裏隻穿了件毛衣,似乎等了她很久。


    那一天,他也猝不及防擁抱了她,說會想她。


    “你也累了吧,快點回去休息吧。”


    “茶茶,明天見。”


    “明天見。”


    目送於故離開之後。


    茶茶在原地安靜站了幾分鍾,垂下眼瞼,望著這一箱子的東西,然後挪著步子,緩慢行至垃圾桶邊上。


    她把紙箱裏的東西倒進了垃圾桶裏。


    毫不留戀,轉身離開。


    沈執就站在離她不遠的背後,將她和於故的擁抱收入眼底,又親眼看著她把東西扔進垃圾箱裏。


    沈執像雕塑一樣站在原地,頭疼欲裂,臉色死白,他抬起沉重僵硬的步伐,慢慢走到散發著惡臭的垃圾箱邊上。


    他自己想象不到,有天他竟然要去翻垃圾箱。


    腐朽的臭味朝他鼻尖襲來,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宿管阿姨瞧見門口有個長得還可以的男孩子在翻垃圾箱,給嚇了一跳,連忙走過去製止了他的行為,“小夥子,你幹什麽呢?”


    長得怪好看的。


    怎麽翻起垃圾箱了?


    多髒啊。


    難不成腦子出了問題?


    沈執啞著嗓子:“在找東西。”


    阿姨好心勸他:“小夥子,別翻了,這裏邊都是別人不要的垃圾,髒得很!還有很多細菌,你聽阿姨一句勸,趕快回去吧啊。”


    沈執不聽勸,他好不容易抓到半張碎片,上麵已經沾上外賣盒子流出的油汙,握在掌心油膩惡心。


    阿姨嘖了聲,“我滴個天爺誒。”


    沈執沒有嫌髒,還要繼續在裏麵翻找。


    收垃圾的車子已經開了過來,阿姨立馬將他拽開,“真的別翻了,東西丟了就再去買。”


    沈執失魂落魄,他說:“買不到的。”


    他隻找到了半張照片。


    沈執回去之後,把手洗了兩遍,照片不能碰水,他就用濕紙巾把上麵的油汙擦幹淨,翻了遍抽屜,沒有找到固體膠。


    沈執轉過身問馮景年,“有膠水嗎?”


    馮景年也沒有,把崔南桌上的固體膠丟給他 ,“幹嘛呢?”


    沈執沒有回答,埋頭專心致誌把他和茶茶五歲在巷口那棵老樟樹下拍的照片小心翼翼粘了起來。


    隻不過照片中間的裂痕還是很明顯。


    等他認真粘好照片後,馮景年歎了口氣,問:“你現在後不後悔那天晚上去接了薑妙顏?”


    他們都以為茶茶是因為沈執沒告訴她就去機場接了薑妙顏,生氣惱怒,進而提出分手。


    這個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但不至於會讓茶茶把分手鬧的這麽不留餘地。


    何況沈執誠心道了歉。


    馮景年原以為沈執會說他不後悔。


    薑妙顏的確是大多數男生都會喜歡的那種類型,活潑開朗,不矯情不嬌氣,落落大方,顏值情商都高,身材也好,認真和她相處的人都會喜歡她。


    而茶茶相比之下就顯得乏善可陳。


    唯一值得稱道的可能就是善良。


    沈執手指一頓,過去良久,他說:“我後悔了。”


    馮景年暗暗吃驚。


    沈執把照片裝進自己的錢包裏,邊說:“我不知道她不喜歡薑妙顏,如果我知道,那天晚上我不會去。”


    初一那年,沈執記得有一段時間,茶茶和薑妙顏關係還不錯。


    在他問起你覺得薑妙顏怎麽樣的時候,她還說過“我也覺得薑妙顏人很好”之類的話。


    到現在,沈執還不知道那是十幾歲的少女,為了他努力去喜歡他身邊的人,靠近他的生活,拚命適應自己進入他的世界。


    哪怕她嫉妒泛酸,哪怕她明明不喜歡薑妙顏。


    因為是他的同桌、是他的好朋友,而說服自己也和她成為朋友。


    這不是愛屋及烏。


    這隻是當時自卑敏感的少女,為了接近暗戀的人,做出萬千不被聲張的努力的其中之一。


    沈執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當時的小心思,她的愁苦鬱悶,她的小心翼翼


    就像他如今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說出那兩句殺人誅心的話時,少女就站在他身後,一字不落的聽了過去。


    所有人都知道。


    沈執和他女朋友徹底鬧翻了。


    不過學校最近很熱鬧,沒什麽人再多關心她和沈執的事情。


    女孩子們把目光都聚焦到來學校取景拍攝的電影劇組,男主角是時下人氣最高的頂流巨星。


    外院有棟樓被征用,外麵拉了警戒線,學生都進不去。


    陳心意下課也想去湊熱鬧,哀求茶茶陪她一起去看。


    茶茶問:“是誰啊?感覺好多人都去外院堵著了。”


    陳心意抓著她的胳膊尖叫:“是聞淮啊!!!超級帥!!!史詩級美貌,看見他真人我怕是要死掉。”


    茶茶:“......”


    哦,是聞淮。


    果然。


    她做的夢都是準的。


    後來她也夢見過聞淮因為一部電影,一舉成名,星途璀璨。


    茶茶問:“我可不可以不去?”


    陳心意表情很可怕:“不可以。”


    陳心意追星的本領非同凡響,帶著她在人群裏突圍,從外圍擠到內圈第一排,伸長脖子往教學樓裏麵看,“聞淮人呢?”


    茶茶抿嘴:“可能他在耍大牌吧!”


    “......”


    “就是這樣的,他就喜歡擺架子耍大牌。”


    “.......”


    陳心意把脖子伸成長頸鹿也沒見著人,離開時依然鬥誌昂揚,“見不著就算了,反正我也沒有特別喜歡他。”


    茶茶頭如搗蒜,表示讚同:“我也是。”


    聞淮這個人小時候可愛欺負她了。


    手癢就扯她的辮子。


    茶茶高中那時候,聞淮窮的沒錢吃飯,她每個月都會借他錢,不過聞淮都會按時還給她,順便還會給她買冰淇淋。


    聞淮拍完今天的戲份,戴上口罩,熟門熟路找到茶茶所在院係,給她發了條微信:【下來,哥哥請你吃冰淇淋。】


    過了幾分鍾,茶茶做賊似的溜出來。


    聞淮拍了拍她的腦袋,把她的頭發揉的非常亂,抬了抬下巴,“走,去超市。”


    茶茶在聞淮麵前脾氣就沒有好過,“我的頭發得罪你了嗎?你能不能對她好點啊。”


    聞淮一樂,“失戀了脾氣也變大了。”


    茶茶板著小臉:“你管我。”


    聞淮問:“怎麽就分手了,說來聽聽。”


    茶茶:“我不想說。”


    聞淮點頭:“你不說我也猜得到。”


    茶茶不理他了。


    聞淮給她買了個香草味的哈根達斯,見她吃的開心,又搶過她手裏的勺子,摘下口罩嚐了兩口。


    茶茶不肯再吃,把哈根達斯往他手裏塞,忍著氣:“你幹什麽總喜歡搶我的吃的?!”


    聞淮抿嘴笑了笑:“看你吃的香,忍不住。”


    他又手癢捏她的臉,“對了,過兩天你們學校元旦晚會,聽說你有節目?”


    茶茶不自在,真害臊了,“嗯。”


    聞淮說:“行,我到時候去給你捧場,順便去看看是誰搶了我們茶茶的男朋友,幫你好好教訓她。”


    茶茶一點都不信。


    聞淮第一次看見薑妙顏的時候,誇她漂亮,還問她要過她的名字!


    “你這是什麽表情?淮哥給你撐腰,懂?”


    茶茶對戳食指,有些扭捏,“你別騙我。”


    聞淮失笑,“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你仔細想想,我對別人都凶的要命,是不是就哄著你高興啊?”


    好像是這樣的。


    茶茶低頭嗯了聲,她說:“我不用你幫我教訓別人,你來當我的觀眾就行了。”


    能來看她的表演,她就會很滿足很高興。


    茶茶記得薑妙顏表演獨舞時,薑妙顏有很多好朋友們拉著橫幅打著拍子給她加油捧場。


    茶茶也想讓人看見她的閃光點,渴望舞台下是有人為她而來。


    元旦前一天有彩排。


    所有節目的劇組都在學校最大的劇院裏等候上台。


    茶茶和社團的人都穿著戲服坐在觀眾席候場。


    沈執重感冒爬下床,穿好外套,趕在彩排結束前去往劇院。


    室友以為他是去看薑妙顏彩排,也沒攔著他。


    沈執先去了後台,他拖著沉重的身軀,找了一圈,也沒有在後台找到他想見的人。


    後台兵荒馬亂,表演人員都忙著化妝。


    沈執聽見有人大聲問了一句:“艸,門後麵這束玫瑰是哪個節目的道具啊?!”


    “不是道具,剛送過來的,不知道是誰送給數學係楚茶的花。”


    “九十九朵紅玫瑰,這他媽的是追求者吧。”


    “應該是吧,”


    沈執眼前眩暈了一瞬,腦子仿佛變得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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