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宮達暗惱地撤去了銅鼎,陰聲道:“蕭暥殺我兒,還敢遣使來燕州,是欺我燕州無人嗎?”


    “主公,殺了他!”大堂上眾人激奮道。


    江潯目光淡淡掠過,夷然無懼道:“我出生寒門,隻是一個小小的京兆尹,將軍殺我易如反掌。若能平息戰火,我願引頸就戮。”


    北宮達冷哼了聲道:“你雖微不足道,但也是天子直使,你想讓我背上殺使的罵名,成全你的節烈,我不會中你奸計,況且也不是你殺了皓兒。我殺你作甚?”


    江潯頷首道:“既然明公不殺,在下感謝明公的不殺之恩,也當有所回報。”


    北宮達冷笑,一個小小的京兆尹,竟然敢對他一方諸侯說回報?


    他不屑道:“你能回報什麽?”


    江潯一字一句道:“告訴明公世子之死的真相。”


    “大膽!”謀士俞珪立即跨步出列道,“世子死於蕭暥之手,這還有何疑惑?”


    “主公,江潯乃敵方之人,此行專門來混淆視聽,主公不要信他!”


    “此話大謬!”江潯勃然正色道,“我乃陛下所派繡衣直使,奉天子之詔前來,你稱誰為敵方?若與陛下為敵,你又是誰家臣子?”


    俞珪頓時麵如土色,啞口無言。


    鍾緯緊接著出列道:“江直使雖為陛下所派,卻是出於蕭暥的意思,天下誰人不知,蕭暥挾天子以令諸侯,視陛下為傀儡。”


    江潯道:“請問鍾先生,蘭台之變,胡馬叩關,火燒都城,天子落難之時,在座諸位都在哪裏?”


    “這……”鍾緯一時啞然。


    “是蕭將軍扶危救難,奉天子於落難之際,討叛逆於亂世之中,此乃奉天子以討不臣!”他聲振大堂,又轉頭輕蔑地看向鍾緯,“怎麽到了咬文嚼字的迂腐文人口中,就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


    “你……”鍾緯氣得臉色鐵青,哆嗦著說不出話。


    大堂之上,眾人麵麵相覷,竟再沒有人敢接江潯的話自討沒趣。


    北宮達無奈地瞥了眼鍾緯,擺手道,“散會。”


    會後,他單獨召見了江潯。


    北宮達開門見山道:“大堂之上,眾口難辯,此間無他人,先生可暢所欲言。”


    江潯立即明白了,道:“明公如此英明,應該比我清楚,北宮世子不是蕭將軍殺的,也不是晉王殺的。”


    北宮達皺起眉,示意他說下去。


    江潯道:“作為京兆尹,在下平日辦案不少,我勘察過平壺穀一帶,平壺穀並無刀兵,說明世子並未在此處遇襲,而是金蟬脫殼前往襄州,襲取黃龍城了。”


    這茬又被江潯提起,北宮達有點掛不住麵子,尷尬道:“我讓他南下京城向陛下請罪,是他自作主張襲取襄州。”


    江潯道:“明公,我有一個疑點,我聽說是馬孚將軍率軍護送世子南下,馬將軍乃是俞珪先生舉薦,與俞先生素來交情深厚?”


    北宮達道:“他以前犯了軍法,是俞先生替他求情,後來又舉薦他。”


    江潯道:“我還聽聞,當年鹿鳴山秋狩,世子被削發後,俞先生幾番諫言,勸明公改立三公子北宮敏為世子,所以世子和俞先生素有嫌隙。”


    北宮達眉心跳了跳,不悅道:“你暗示什麽?”


    江潯道:“俞先生和世子有嫌隙,那麽與俞先生交厚的馬將軍為何會率軍幫助世子南下奪取黃龍城建立功業?倘若世子奪下襄州,立此大功,俞先生想再勸明公改立三公子,怕是不可能了吧?”


    說到這裏,他靜靜看向北宮達:“所以最後,世子身死黃龍城……”


    北宮達滿麵陰霾,目露凶光,“你說是俞珪暗算的皓兒?”


    江潯從容道:“俗話說,利大者疑。敢問明公,世子之死於誰大利?”


    “世子若死,除了激怒明公出兵外,於蕭將軍何利?但若世子一死,對支持三公子的俞先生卻是大利。”


    “況且戰場上刀劍無眼,那天大雨滂沱,昏天黑地,究竟又是誰殺的世子?”


    這一連番發問讓北宮達臉色鐵青,沉默不語。


    其實他不是不懷疑,但是被人點破,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北宮皓死於敵手,也算戰死沙場,但若死於自己人的陰謀算計,就如同心上紮了根毒刺。


    北宮達陰聲道:“但魏瑄已經承認他殺了皓兒。”


    江潯道:“鐵鷂衛應該另有密報吧?”


    這又說中了北宮達內心的疑點。


    其實徐放報告的是,他到的時候,隻見北宮皓周邊的護衛都死了,北宮皓也死了,魏瑄手中有劍,但是沒看到魏瑄殺人。而且後來仵作勘察檢驗,北宮皓除了頸部的劍傷,下頜還有一道羽箭造成的穿透傷。這使得北宮皓的死因撲朔迷離。


    江潯道:“左襲將軍真的就是去襄州助戰嗎?”


    北宮達眼睛微微一眯。


    其實北宮達收到馬孚私自率軍隨北宮皓奪取襄州的消息時,他就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所以他立即派左襲率軍南下助戰,雖是助戰,也是懷疑馬孚的動機。


    隻是最後左襲軍被阻在了涼州數日,沒及時趕到。


    “俞珪,他怎麽敢!”終於,北宮達的手重重錘在案上。


    江潯道:“明公息怒,以在下愚見,俞先生雖然害死了世子,但其所作所為卻和三公子無關。明公若順勢為之,也是未嚐不可的。”


    這句‘順勢而為’說到了北宮達心坎裏,北宮達不由正眼看了看這個年輕人,這話說得通透,卻又點到即止。


    北宮達自從秋狩之後,早就有了換世子的打算,之所以遲遲不換,是怕廢長立幼,日後有兄弟鬩牆之禍。如今俞珪雖害死了北宮皓,另一方麵卻也使得他能名正言順地立北宮敏為接班人。


    正如江潯所說,害死北宮皓是俞珪所為,雖然其目的是為了能讓北宮敏上位,但根本原因卻是俞珪自己的政治投機,與北宮敏無關。如果順勢而為,立北宮敏為世子,倒是成全了北宮達多年躊躇不前的心願。江潯挑明了這一層,使得北宮達心中一時敞亮。


    江潯見北宮達臉色有鬆動,目光輾轉不定,繼續道:“如今世子之位空懸,會引得幽燕士人各方猜測明公心意。所以明公當早立世子,安定人心,至於俞珪,明公等到一切平息後自行處置即可。”


    ——倘若北宮達再立世子,勢必引起幽燕集團內部謀士武將們換血站隊,就人人無心再南下征戰了。


    而另一邊,這一番話正說到北宮達心底,北宮達胸中豁然開朗,他認真地看著江潯,歎道:“先生實屬大才,可惜不能為我所用啊。”


    江潯聞言心中暗道不妙,這句話一說,北宮達怕是生出扣留他之心了——既然不能用,就不讓你回去讓他人所用。


    果然,北宮達又疑道:“江先生為蕭暥辦事,為何還要為我謀劃?”


    江潯正色道:“明公差矣,潯乃陛下所派繡衣使者,為朝廷辦事,潯所言也是為了幽燕安定,九州平靖,明公覺得有理便采納,若明公生疑,置之不理便可。”


    “江先生所言甚是。”北宮達趕緊道,不由對眼前這個氣定神閑的年輕人更為賞識,轉而擺出一副寬宏惜士之態道:“俞珪小人雖害我兒喪命,但他畢竟是天下名士,我若無故殺之懲之,恐天下士人再不敢來投我。”


    江潯道:“明公可徐徐圖之,先將他調離燕州。”


    北宮達點頭,“就讓他去渤州赴任罷!”


    渤州在燕州以北,氣候惡劣,道路艱險,俞珪一介文人,未必能安全抵達渤州。


    “明公以大局為重,氣度恢宏讓人欽佩。連陛下也常說明公的胸懷氣度可比當年賢國公。”江潯讚道。


    北宮達被誇得飄飄然,正想謙虛地表示怎麽敢跟賢國公比啊?


    就聽江潯朗聲道:“燕州牧北宮達接旨。”


    北宮達心中一震,立即意識到這道旨意不同尋常的份量,趕緊起身叩拜。


    “燕州牧北宮達鎮守北疆,恪敬忠貞,宣勞勠力,釋朕北顧之憂,遂加封燕州牧北宮達為燕國公,其子北宮敏為易陽侯,北宮尚為廣武侯,……”


    這一道禦旨不僅加封了北宮達為國公,還加封北宮氏族中其餘九人為列侯。


    從此天下便有三十六路諸侯。


    北宮達喜出望外,立即領旨謝恩。雖然知道這道聖旨是出自蕭暥之意,所謂的封公進侯也是為了彌兵講和拋出的橄欖枝,但是這道旨意確實搔到了北宮達的癢處。


    北宮達向來注重聲名,如今加封國公,何等榮耀,使得他個人的聲望爵位到了頂峰,這比割地賠款更讓他心動。


    ***


    午後,東方冉懷揣著一封來自江南的密報前往俞珪府邸。


    剛進府他便察覺到了不同尋常。隻見家丁們忙忙碌碌地往來打包財物用品字畫書籍,根本沒有人搭理他。


    最後他悄然給管家塞了些銀錢,才引他見到了俞珪。


    俞珪在書房接見了他,在看完了關於永安城月初,曹滿出逃引起的那場騷亂的密報後,他長歎一聲:“東方先生,你現在給我此物已經太遲了。我被派遣到北境渤州,恐怕此生再也見不到主公,也無法舉薦先生。先生令擇高明吧!”


    東方冉聞言沉默不語,隻用一雙幽晦的眼睛死死盯著俞珪。


    一個月前,俞珪曾許諾東方冉,若他能在永安城攪起風浪,使得魏西陵身在大梁,卻要分心兩頭,那麽俞珪就在北宮達麵前極力舉薦他。


    俞珪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剛想喊人送客,就聽東方冉陰聲道,“我還有一計,可使先生再次為明公重用。先生可願一試?”


    這不由得俞珪心中一動。


    他深知眼前這人向來多智,神通廣大,也許真有奇謀,在短暫的思考後他謙恭問道:“先生賜教。”


    東方冉走到外麵,關上了大門,屋子裏頓時一暗,然後他轉身神秘兮兮道,“事關機密,還請先生附耳。”


    俞珪猶豫了一下,才走近幾步,做側耳傾聽狀。


    可當東方冉一步步走近,那張慘白瘮人的麵具逐漸貼上來時,俞珪感到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要豎起來了,仿佛是一隻毒蠍正順著他的衣縫爬上胸膛。


    他剛想悄悄退後半步,卻忽然感到脖頸一涼,兩支枯瘦頎長的手指似鐵簽般勒住了他的咽喉!


    他雙手無力地胡亂攀抓著,腳尖離了地,喉嚨裏發出破碎的斷聲,頭顱無力地垂到一邊,咽了氣。


    殺了俞珪後,東方冉利落地剝下了他的麵皮,並將自己的麵具罩在俞珪血肉模糊的臉上,又換上了衣服,處理完俞珪的屍體後,他才從容打開書房的門,走到院中,若無其事吩咐管家準備好行裝南下。


    管家蹊蹺道:“老爺不是要北上渤州赴任嗎?”


    東方冉道:“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以我俞珪的聲望,天下諸侯誰不虛席以待奉為上賓。”


    ***


    傍晚,鍾緯便收到消息,俞珪走了。他毫不意外,也並沒有報告北宮達,因為如今這已經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俞珪敗了,對他來說,無論俞珪去哪裏都已經不重要了。唯一讓他心裏有一絲不安的是他不知道俞珪是怎麽敗的。這說明鬥倒俞珪的人手段比他高明。


    但無論如何,如今他已經是北宮達麾下的首席謀士了,必要有所長策。


    “主公此番雖得國公之名,雖說可喜可賀,卻未獲一分實利啊。”鍾緯意味深長道。


    這話一說,北宮達也回過神來了,加封國公固然榮耀,但是他此番出兵襄州,損兵折將不說,耗費兵力軍餉無數,朝廷就這樣一個加封便了事了?


    鍾緯提醒道:“主公,容緒先生正在此間,想必陛下派他當副使別有深意啊。”


    北宮達明白了,皇帝不願意出這份錢安撫,所以專門派容緒來。


    容緒是盛京商會的會首,這是把這尊財神爺給他派來,讓他好提要求。說白了,就是替朝廷出錢,朝廷又礙於麵子不能直說,便讓容緒擔任副使,讓北宮達自己去討要。


    明白了這一層關係,這送上門來的錢糧,不要白不要。


    北宮達立即道:“有請容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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