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是一張衛宛從未見過的地圖,畫得潦草且隨意,但潦草得又頗有特色,筆法詼諧,線條靈動,國界,山川,城廓,營壘,等等,該有的都有了。


    就是看不出是哪裏的地圖。似乎並不在九州之內。


    地圖上還擺放著一些雕刻小物,看樣式有士兵、將軍、諸侯、謀士、法師等等,皆惟妙惟肖。


    衛宛不由問:“這是什麽?”


    謝映之淡淡一揚袖,“齊楚燕韓趙魏秦,這比黑白交鋒要有趣。”


    “齊楚燕?”衛宛聞所未聞,“是國?還是城?”


    “這是小宇新製的一種棋。”


    “小宇?”衛宛凝眉,“你又結交了什麽人了?”


    九州之內沒這麽一號人物啊?莫非是無名之輩?


    謝映之似沉浸在棋局中,隻輕笑了下。


    衛宛知道他交遊廣泛,便不多問,拾起一枚棋子,發現觸感不對,訝異道:“蘿卜雕的?”


    “手工不錯。”謝映之隨口讚道。


    衛宛心想,看來這個‘小宇’是個匠人。


    等等,他乍然回過神,差點忘了他一大早來這裏的目的。


    他趕在上朝之前來,就是為了詢問謝映之結契之事,怎麽三言兩語間又被他帶偏了。


    他正襟坐下,直截了當道,“映之,師兄有事問你。”


    “師兄是想知道此局之機竅麽。”謝映之順口接道,“此局名為戰國局,乃多人執子的博弈,齊楚燕韓趙魏秦乃戰國之七雄,其中秦據函穀以西,以耕戰立國,韓趙魏合稱三晉……”


    春光溫暖的晨曦裏,光下他神情清煦,娓娓道來,不知不覺讓人聽得入了神。


    “諸國之間合縱連橫,伐謀伐兵伐交,此局最多可七人同時博弈,每位棋手執掌一國之軍政。”


    衛宛聽出些門道來了,思忖道:“這棋局確實頗有些名堂啊。”


    “那些人的智慧。”謝映之歎道,那些蕭暥記憶裏的‘現代人’。


    三千世界之間總有一種微妙的聯係,這個局有助於他理清思路。


    “師兄請看。”他抬手在棋盤上逐一指去,“幽燕,盛京,涼州,江州,蜀中,北狄草原。這樣是不是明晰很多了。”


    “天下諸侯!”衛宛心中一震,


    這哪裏是博局,這就是濃縮版的九州天下。


    謝映之道:“亂世博弈,諸侯爭雄,動一枚棋子,則牽一發而動全身。”


    晨風穿過軒窗,輕拂開他的衣襟,衣緣下影影綽綽透出清修的鎖骨,一點殷紅如相思的小痣鮮明地印在雪白的肌膚上。


    謝映之身上向來纖塵不染,衛宛緊皺了眉,“映之你……”


    棋子輕輕投落。


    “這局,我輸了。”謝映之借著起身之際不著痕跡地掩上了衣衫。


    “什麽輸了?”衛宛一驚,他第一次見謝映之投子認輸。他察覺到了不同尋常,追問道:“你不是在說棋。”


    “襄州這一局。”謝映之目光深靜。


    “你在複盤襄州之戰?”衛宛遂明白過來, “但此戰不是勝了麽?”


    “看似全勝,實則完敗。”


    他和黑袍人之間的博弈從來都不是一城一地的輸贏,而在於因勢利導,在於推動局勢的變化。


    襄州這一局,表麵上看,他們打了勝仗。奪回了黃龍城。而事實上,黃龍城隻是失而複得罷了,而他們卻付出了傷亡數百人,瞿鋼及千名銳士致殘的代價。


    而且,從結果上看,輸贏就更明顯了。


    襄州這一戰帶來了三個結果。


    其一,魏瑄回京。


    魏瑄心魔難抑,謝映之才將他留在玄門,遠離漩渦的中心,既是約束,更是保護。但如今,魏瑄幾經周折,還是來到了京城。


    其二,他為蕭暥所謀的大勢,關鍵在於穩定雍襄、強軍備戰。


    穩定雍襄首先要穩住皇帝和王氏。因此魏西陵與蕭暥之間要避嫌。且魏西陵在江州也有助於穩定後方,與蕭暥南北呼應。而如今,魏西陵進京。這個局麵也被打破了。還會引起王氏的警覺。


    其三,蕭暥的實力尚不如北宮達,所以他們要盡力維持和北宮達之間的和平。一邊繼續以經濟戰削弱對方,一邊暗中積蓄力量,方為上策。但北宮皓之死,使得蕭暥和北宮達之間已勢不兩立,北宮達很快就會有所動作。


    僅此三項,謝映之感覺到局勢已經逐漸脫離了他的掌控。


    看來這幾個月來,就在他專心組建中書台收攏政權,忙著建城屯田募兵之際,有人卻在暗度陳倉。


    謝映之凝眉細思,這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是一個月前,北宮皓和東方冉暗中進兵襄州之時,還是更早,早在鐵鷂衛襲擊都城,血洗仙弈閣之時,今日的一切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從大梁到燕州,再到黃龍城、江州、玄門,這條線綿延千裏,暗中把這一切都穿引起來。交織成了縱橫交錯的棋盤。


    是他大意了。


    他長眉深蹙,曦光微涼如碎雪般落在他眉睫間,映著他蒼白的容色近乎透明。


    “襄州這一局,於戰無功,於勢完敗。”


    衛宛注意到他清瘦的指骨繃緊了,“映之,你隻是輸了一局,還有機會。”


    “師兄,我不能輸,我棋差一招,就是將士陣前生死,是百姓顛沛流離。”他一枚一枚地將棋子拾起,神色清冷。


    他是玄首,不能出錯,不能有傷,必須算無遺策,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此番失利,皆我之過失。”


    衛宛今天本是來詢問謝映之結契之事的。現在被他這麽一說,頓感覺沒必要再問了。


    那一刻,衛宛看到那清若琉璃的眸子仿佛萬頃空寂的冰湖,無塵、無欲、亦無情。


    謝映之清楚他自己的身份和責任。


    如今天下亂世,謝映之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他心憂著天下局勢,九州蒼生,衛宛若再盤桓糾結於他的個人的情感,是否結契,倒顯得格局小了。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衛宛收回心神,正色道。


    “我想去探視晉王。”謝映之淡淡道。


    ***


    燕州


    幹燥的陽光照在城樓上,到處都是一冬殘留的泥雪痕跡,斑斑駁駁。


    一隊疲憊的人馬正向城門口開來,為首的將領臉色灰敗。


    “徐都尉?”城門令大驚失色,“你不是隨世子南下了嗎?”他左右環顧,“世子呢?”


    徐放麵色凝重地回頭看向隊伍中央的那部簡陋的馬車……


    “蕭暥殺我兒,我與之勢不兩立!”北宮達憤然拔出佩劍,目光掠過左右,“我欲舉大軍南下報仇,誰可為前鋒!”


    側立兩列的謀士將領們皆麵麵相覷。


    鍾緯上前慎重道:“主公,世子雖戰死襄州,卻非死於蕭暥之手,乃是被晉王所殺。這件事就關係到了皇室啊……”


    北宮達麵色鐵青,“你是說是皇帝的授意?”


    鍾緯道:“主公忘了嗎?世子此番南下原本是要覲見陛下謝罪的,如今卻忽然進兵襄州,攻城奪地,於理有虧,如果真是陛下授意晉王前往襄州申斥世子,也是有可能的。我推測或許陛下未必要世子性命,但晉王和世子卻有舊怨,很可能假陛下之名,報私仇之實刺殺世子。”


    北宮達指骨暴出咯咯輕響,切齒道,“魏瑄小庶子竟殺我兒,老夫要他償命!”


    “主公,魏瑄畢竟是陛下的親弟,若主公發兵雍州,劍指天子,天下士人會怎麽看主公?”


    俞珪也不失時機地上前道:“主公,限田令之後,幽燕士族多有怨言,人心浮動,此時不宜用兵啊!”


    北宮達聞言麵色陰沉地看了眼鍾緯,限田令正是鍾緯所獻。


    鍾緯沒想到,這會兒俞珪還不忘踩自己一腳,遂冷言道,“若不行限田令,幽燕士族爭相棄種糧米,改種香料,俞先生可想過後果?”


    俞珪正要陰聲相譏,這時,門外斥候急報,“主公,高唐軍報!”


    “呈上來!”


    這一看之下,北宮達頓時麵色鐵青。


    “主公,龐將軍前線戰事有何消息?”鍾緯慎重問道。


    北宮達神色不定地將書信遞給他。


    鍾緯展開書信,一看麵色陡變,“這……主公,魏西陵這是要進京了啊?”


    北宮達濃眉緊皺。魏西陵親自護送晉王進京,這一仗若真的打起來,他不僅要頂著兵逼都城,劍指天子的罪名,而且還要和魏西陵正麵交鋒。


    俞珪見北宮達心煩意亂,眼珠一轉,討好道,“主公,魏西陵和蕭暥有隙,他不會長駐京城,且江州事繁,我們若再暗中在江州給他惹點亂子,他就得要撤兵南下了。”


    北宮達捋須點頭:“此計可行,不如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吧。”


    片刻後,俞珪凝眉踱步而出。


    要在魏西陵治下的江州惹出風波,可不大容易……這就頗要費點心思了。


    就在他愁眉不展時,旁邊的小斯悄然上前道,“有位先生求見。”


    由於日常請見俞珪舉薦的人很多,他正要揮手打發,忽見廊下陰影處閃出一道瘦長的人影,一道陰惻惻的聲音道:“俞先生,別來無恙。”


    第388章 貨幣戰


    春日當空,一聽到那道聲音,俞珪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無論什麽時候,看到東方冉那枯瘦的身形和慘白無神的假麵,都不會讓人感到愉悅。


    東方冉站在廊柱的陰影裏,麵具下一雙幽森的眼睛正盯著俞珪。


    這種目光俞珪很熟悉。以往無數給他送禮,請他舉薦的士子眼中都有這種對功名,對出人頭地平步青雲的渴望。


    但東方冉比他們想要的更多,他的野心也更大 除此以外,他的眼中還有一種俞珪看不透的東西,暗昧莫測,陰執蝕骨,就像一頭傳說中的怪獸窮奇,用一種凶狠而陰鷙的目光盯著俞珪。這讓他有如芒刺在背。


    “北宮皓已死,俞先生該兌現諾言了。”東方冉沉聲道。


    一個月前,俞珪曾答應東方冉,隻要他設法在南下途中除掉北宮皓。事成之後,俞珪會在北宮達麵前大力舉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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