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完道後,他彎腰躬身:“陛下,這邊走,小心腳下。”


    桓帝陰著臉,神容古怪地登山而上。


    適才夫人說想跟謝先生單獨談談,求問一些女子駐顏養頤之道,言外之意讓他回避。


    桓帝當時大度地表示,那朕走了,你們慢慢聊啊。然後轉身就雞賊地上了假山,從這裏眺望下去,懿祥閣裏的人一舉一動都曆曆在目。時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謝映之淡若無物地瞥了一眼湖光山色,不以為意地淺笑了下。


    郢青遙打破沉默:“先生知道我戴著假麵。”


    謝映之緩緩斟茶:“夫人有苦衷。”


    郢青遙坦言道,“我本是煙花女子,多年漂泊江湖,麵容滄桑,怕不得聖心,因此以假麵掩之……”


    她一五一十陳說著自己的經曆,在謝映之麵前,盡量不要說假話,在那雙剔透無塵的眼眸中,任何的偽裝都無所遁形。


    所以她代替賀紫湄來見謝映之。賀紫湄眼中的欲望和野心是無法掩飾的,但她不同,這些年在亂世中她帶著族人艱難求生,拚盡全力保全著這些既不會秘術又沒有武藝的人,江湖流離,輾轉艱辛。


    連謝映之都輕歎:“夫人這些年不容易。”


    他又問:“何不去找你的故人幫助?”


    風輕雲淡的一句話,讓郢青遙心中一凜。


    卻禁不住無數往事,半生回憶層層疊疊浮上心頭,五味俱全。


    她斟酌道:“多年江湖飄零,如今我滿麵風霜,已非當年容顏,不忍相見故人。”


    謝映之道:“少年相識之人,即使相隔半生,也不會因為容貌改變,而變了當年心性。”


    粼粼波光映著他那雙清若琉璃的眼睛,淡淡的話語卻如一支箭隨風而來,悄無聲息地穿透她的心防。


    郢青遙仿佛隔著這些年的腥風血雨,顛沛流離,遙望當年十裏春風,豆蔻樓頭。江湖路遠,怕是已不能回頭。


    謝映之道:“夫人眼中有銳意,卻無殺氣。”


    郢青遙凜然暗吸一口冷氣,謝映之看出她會武藝。


    她立即解釋道:“當年花間得罪了貴客,離開以後,怕受到報複,習武防身。”


    謝映之眸中笑意迷離虛淡,又開始地閑說著一些江南舊時風物。


    郢青遙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他的話似有意似無意,卻字字句句如穿心之箭,讓她動彈不得,哪怕是一句無關緊要的風光閑話,也能觸及她心中最深遠之念想。


    就在她幾乎要扛不下來的時候,遠處的假山那頭忽然傳來了一片喧聲。謝映之站起身,隔著湖遙遙望去。


    隻見假山上濃煙滾滾,被風一吹,在湖麵上飄散開來。


    “走水了!”“走水了!”


    宮中一時人頭攢動,宦官侍衛們像無頭蒼蠅似到處亂撞,湖岸邊一片混亂。


    假山上,桓帝一把揪住一個宦官,“怎麽回事?怎麽會突然著火!”


    那小宦官打著顫道:“陛下,許是早春枯枝敗葉幹燥,不慎被點燃,走水了。”


    桓帝一腳踹翻他,急匆匆地就要往山下跑。可是四周煙塵滾滾,下山的路被濃煙包圍了。


    桓帝急得抓耳撓腮,像一隻被大火困在山上的猴子。


    他跺著腳指著曾賢鼻子大罵:“你個老刁奴,是你讓朕爬到山上來的,你是不是蓄意謀害朕?是不是你放的火!”


    曾賢趕緊跪地道:“老奴不敢,陛下想要看得清楚些,老奴才建議上山的,現在當務之急是避火。等到山火撲滅,陛下安然下山時,再懲處老奴不遲。”


    濃煙嗆得桓帝眼睛疼,隻好作罷,“你知道有避火的辦法?”


    “那裏,草木稀疏,火都在下頭燒。”


    順著曾賢所指,桓帝抬頭看去,就見一株大樹,樹幹筆直。那樹冠還挺高的,看得他頭暈。


    桓帝氣得原地蹦起,“朕是天子,你讓朕爬到樹上?成何體統?”


    曾賢也急,這會兒都火燒眉毛了,還管什麽體統。


    曾賢勸諫道:“陛下是天子,爬到樹上能離天更近一點,也不算傷了體統。”


    桓帝大罵:“混賬!如果朕摔下來,豈不就升天了?”


    “你們一個個都想害朕!”


    “滾!”


    “讓金吾衛趕緊救駕,不然朕誅他們三族!”


    ……


    宮裏的宦官侍衛們已經吵吵鬧鬧的亂做了一團,銅盆飲具都拿出來了,從湖裏舀水往山上潑灑滅火。


    謝映之從混亂的人群中穿過,徑直找到負責宮城衛戍的金吾衛統領董威。


    他指令清晰,字字明確:“伐去草木,清理道路,隔離山火,先請陛下移駕。”


    董威一拍腦袋,頓時明白過來。大喝道,“快!照先生說的做!”


    與此同時,宮牆外頭,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又傳出了一陣怒喝聲,“擠什麽擠,沒長眼嗎!趕著去……”


    話還沒說完,忽然白光一閃。一個中年男人倒在了血泊中。


    “殺人啦!”人群中響起一聲驚叫。


    這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池水中,漣漪跌宕而起,在人潮中擴散開去。混亂中,一高一瘦兩道人影往千家坊的方向潛逃而去。


    維持秩序的清察司禁衛軍立即聞聲而來。


    “快!追上去!”


    “報告陳司長!”


    ***


    朱璧居


    蕭暥走後,容緒沒有遣侍女,真的像是人手不足似得,不緊不慢地自己親自收拾桌案。


    隻見案頭零落的果盤裏,為數不多的花生撿出來嗑完了,苦瓜子吃了一半,殼還堆的特整齊。


    容緒出神地看了會兒,他知道這一局,從心態上他就輸了。


    今天他有意刁難,蕭暥安之若素,絲毫不介意被慢待了,寡淡的茶水飲食也照嗑不誤,怡然自得,倒顯得容緒心胸氣量狹隘了。


    生意場上,氣量狹隘,生意也會做不大。


    這些年容緒能把盛京商會的生意鋪展到九州,就在於量大能容。當盛京係的那群人氣得火冒三丈時,他仍舊能悠然自得地給琴調弦。


    無論對什麽人,他都是和顏悅色風度翩翩,以往他就算再惱蕭暥,也會笑裏藏刀地給他準備最舒適的坐墊,最豐盛的吃食,事事投其所好,才能釣他上鉤。


    不過是逢場作戲,他從來不會把自己的情緒帶入到了生意裏。


    但這一回他失態了,他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了。也吞下了蕭暥給他的香餌。


    蕭暥特準盛京的土地不受春耕令限製,他就可以壟斷雍襄的香料散劑市場,這個誘惑太大了。他不能無動於衷。


    蕭暥是越來越懂他喜歡什麽了。


    就算是香餌,也是小狐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他家裏,笑眯眯地喂他吃的,讓他如何拒絕。


    王戎從茶廳的隔扇後走出來,“你決定跟他合作了?”


    容緒拂袖坐下,“如今商會的經營陷入困境,兄長還有別的辦法嗎?”


    王戎一隻獨眼,目光莫測地看著他,“有時候我真懷疑,在你心裏,商會之獲利重要,還是家族之利益重要?”


    容緒慢條斯理地收拾著桌上的盤盞,邊道:“商會和王氏本來就不可分割,若沒有我的盛京商會,兄長何來的金銀養兵?”


    王戎被他漫不經心的態度惹惱了,逼近一步:“為了這點財利,你就要站蕭暥這邊了?你有沒有考慮過天下大局?”


    容緒心道,他這兄長總想放眼最高處,卻不知腳底下踏踏實實的利益才是利益。


    他嚐了嚐蕭暥吃剩下的苦瓜子,饒有趣味地想,這都點潮悶發齁了,小狐狸也能嗑得下。


    王戎一把掀開果盤,逼視著他:“蕭暥的實力遠不如北宮達。將來必敗,你想讓王氏陪葬嗎?”


    容緒摸著下巴認真思索片刻:“兄長,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豈是能提前預料,不如這樣,我押蕭暥,兄長押北宮達,無論誰贏了,王氏穩贏。”


    另一邊,蕭暥剛回到將軍府,江潯已經等在府中了。


    “寄雲,什麽事?”


    江潯道:“主公,兩名鐵鷂衛已經被擒獲。”


    蕭暥一驚,果然藏在宮裏嗎?


    他立即道:“寄雲,細細說來。”


    江潯道:“午後謝先生進宮的消息傳出,宮牆外圍滿了前來觀睹先生風采的人,所以陳司長派人維持秩序,到了未初時分,宮中忽然起火。”


    什麽?皇宮起火了?


    “先生沒事吧?”蕭暥問。


    江潯道:“起火的是一處堆土而成的假山,火勢沒有蔓延,先生無事。倒是陛下,從樹上摔了下來受了點小傷。”


    蕭暥頗為無語,這皇帝又不是猴子,爬樹做什麽?


    江潯接著道:“宮裏著火後,宮外圍觀的人群也發生騷亂,有人因口角殺人,禁衛軍追蹤凶犯,一路追到了安昌坊的興慶貨棧,竟是一處鐵鷂衛在大梁城內的暗探哨所,又抓獲五人,陳司長正在審問。”


    雲越立即道:“主公,我去看看。”


    蕭暥準了:“給陳英帶個話,宮中起火很可能和鐵鷂衛出逃相關,讓陳英兩案並一案,一起審。”


    然後他又問江潯:“先生還沒回來嗎?”


    江潯道:“陛下受了驚嚇,留先生在宮裏為他調理。”


    ***


    燕州,世子府邸


    入夜,廳堂裏火光幽暗,透過屏風,照著屋裏到處都是劈砍的痕跡。


    北宮皓屈背弓腰地坐在案上,手中握著一把豁口的劍,眼神陰鷙又頹喪,他一字字咬道,“俞珪,他日我成燕州之主,我必殺你!”


    今天俞珪給北宮達獻了一條毒計。


    俞珪道:“此番天子親自下詔斥責主公,引起九州輿潮洶洶,重挫主公聲望。所以遣使前往大梁非同小可,是代表主公向天下士人表態,唯世子方可擔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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