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一說,北宮達狐疑地眯起眼睛。


    當時郢青遙帶著五十多族人來投奔他時,他就不怎麽想收留,是徐放看她身手了得,亂世裏,一個女子帶著一大族人也不容易,就收下了她。後來她屢立功勞,被擢升為鐵鷂衛的副統領。


    俞珪本就看這些人礙眼:“我早說過,郢青遙乃喪家之犬,亡命之徒,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她屠殺士人,怕是在為張緝等人報仇。”


    東方冉道:“也是我失察,錯信了郢青遙,我怎麽也沒料到,她居然會臨時起意,懷恨報複,率軍襲擊仙弈閣聚會的士人,導致此事功敗垂成。我還以為明公帳下都是忠勇信義之士,哎……沒想到有此等小人。”


    北宮達麵色鐵青:“郢青遙人在何處?”


    東方冉道:“以郢青遙的身手,逃出來應該沒什麽問題,但她捅了那麽大簍子,不敢回來見明公了吧?”


    北宮達眼中閃過一絲陰厲,“將郢青遙所部族人,高過馬背的男子盡皆斬首,餘者為奴。”


    徐放趕緊道:“主公息怒,如果這樣,郢青遙就鐵了心不會來!說不定還會投靠其他諸侯,為其族人報仇。”


    他又掠了眼東方冉慘白的麵具:“主公也不能隻信一麵之詞。”


    北宮達目光幽沉。


    俞珪討好道:“主公,不如將這些人都下獄,然後放出風聲去,讓郢青遙回來領罪。”


    北宮達道:“就照你說的辦罷。”


    他又看了眼東方冉,那張慘白的麵具讓他感到不祥。


    他隨口道:“東方先生就當個軍師吧。”


    片刻後,日暮的風雪中,男女老少五十多人被驅趕至燕北牢城。


    “阿公!”


    骨瘦如柴的老人滑到在雪地上,臉色青紫,稀疏的蒼發在風雪中狂舞,阿黍抓起一把雪在他臉上使勁搓著,


    “阿公,再堅持一下,阿青姐她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別裝死,起來!”差役的皮鞭狠狠落下。


    阿黍隻覺得背後火辣辣的一記,咬著牙拚命攙起老人,一老一少艱難地跟上隊伍,雪野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


    瑤華宮裏,燈火通明。


    賀紫湄不緊不慢挽袖調著香:“阿姐,大梁城門緊閉,沒有將軍府的通行令,就算你出了宮,你怎麽出城?”


    郢青遙憂心忡忡:“已經七天了,燕州恐怕已經得到消息,北宮達此人外寬內忌,我怕他會對阿公他們不利。”


    賀紫湄輕描淡寫道:“總不會殺了他們罷?”


    賀紫湄並不關心這些人的死活。這些人既無武力,又不會秘術,隻會成為累贅,蒼冥族的大業不需要這些廢物。若北宮達真殺了他們,她倒是樂見。隻可惜北宮達此人太好麵子,殺這些無足輕重的人,卻搭上遷怒濫殺的名聲,就太不劃算了。


    她嫣然道,“阿姐,北宮達不會的,因為殺了他們,對他沒有好處,而且不是還有那個徐放嗎?我聽著他好像對你有點兒意思。”


    郢青遙蹙眉道:“紫湄,這會兒了你還有心思調笑?徐都尉為人仗義,不是你想的那樣。”


    賀紫湄巧笑:“我是說他傾慕阿姐,一定會盡力護著阿公他們,而且北宮達帳中那麽多謀士,他們也會勸他,留著阿公他們來牽製你,攥你回去,所以,阿姐可不能自投羅網。”


    郢青遙歎氣道,“但在這宮裏,我度日如年。”


    賀紫湄眼波浮動,在她看來,那些老弱族人已經救不了了,隻有郢青遙視他們為族人,家人。


    “阿姐,我已將此間的情況稟報主君,還是等主君的指令罷。”


    郢青遙神色一凝,仿佛火光也映不亮她的容顏,“他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阿公他們的生死。”


    亂世中人命輕如鴻毛。


    賀紫湄凝視著她,“阿姐,你還不明白嗎?隻有我們贏了,我們蒼冥族才有在這個世上的生存權。難道我們要一直這樣隱姓埋名,過著苟且偷生的日子嗎?”


    燭光落在她眼底,灼人的火焰隱隱燃燒,“主君所謀是大業,大仁不仁,要成大業必有犧牲。”


    她話音未落,垂地的帳幕忽然被一道勁風掀開,緊接著一支銅杵淩空貫來,賀紫湄輕巧一避,手邊的披帛化作長蛇卷住了銅杵。


    張伍目睜欲裂:“你們這些蒼冥族餘孽,竟敢利用主公!”


    他這幾天藏在瑤華宮,傷養得好了一半,今天剛好聽到了宮裏宦官們低聲交談,城中流傳著出他們被蕭暥俘虜,背叛了北宮達的謠言。張伍心急,忍不住前來找郢青遙。


    但沒想到,竟原來是如此!他早就懷疑郢青遙目的不純,再一想到這次死去的三十多名鐵鷂衛,頓時激怒攻心。


    賀紫湄目光一厲,冷笑道,“既然如此,隻有除掉你了。”


    就在這時,宮外傳來腳步聲。一道尖厲的嗓音道:“陛下駕到。”


    雙方同時一震。


    風吹動暖簾,宮燈照得桓帝臉色發綠,裏頭怎麽好像有男人?


    ***


    將軍府,寢居裏。


    謝映之挑起絲帳,果然……


    他清冷的目光落到雲越身上:“主公去何處了?”


    謝映之洞悉微毫,雲越不敢欺瞞,老實交代:“主公覺得別園風景不錯,想在那裏玩賞一會兒。”


    白日謝映之諸事繁多,便先行回城,讓雲越留下清點財貨。


    當時蕭暥就順水推舟表示,他現在無事可做,可以搭把手。


    等到財貨清點完畢後,蕭暥又賴唧唧地不肯走,財迷兮兮地表示想在金銀珠寶堆裏睡一覺,打發雲越先回去。


    “主公我貧困潦倒半生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就讓我當一回守財奴,你先回去,嗯?”


    ……


    謝映之長眉微蹙,天都黑了,居然還沒回來。


    城郊,天色已暗,晚風吹上來有點冷。蕭暥凍得手腳冰涼,還發現自己好像迷路了……


    下午雲越剛走,他就跑了。封城那麽多天,他快憋死了。


    雖然江潯很努力地恢複大梁城的營業了,但也隻能保證百姓客商的衣食住行,城裏沒地方可遛。


    加上這些日子,謝玄首把他照看地太周全,蕭暥就納悶了,這人整天那麽忙,春耕征兵築城的事兒,哪樣不是他一手抓?連九州的情報,往來的信箋都是謝玄首親自過問,事無巨細,親力親為,絕對是勞模的典範!


    可就這樣,謝映之居然還能對他的一舉一動洞察纖微。


    謝映之看似無為,放任自流,但若一旦蕭暥躍躍欲試想要做些什麽小動作,就立即能感到仿佛無處不在般的約束。


    現在他難得有機會出城透透氣,遛個彎,當然不肯就這樣回去。


    這不春天來了嗎?


    他換了身衣裳,挑了匹馬,還牽走了看家護院的小黃犬。


    當然,他溜出來,不想連累他人回去被謝映之責罰,幹脆誰也沒帶。


    容緒的貨品裏還有弓箭,雖然那弓花裏胡哨的,箭也長得不大正經,一看就是給紈絝子弟用的,不知還用了什麽勞什子香料,引得一隻蒼蠅嗡嗡地跟著轉。


    他挎著弓,騎著馬,左牽黃,右擎蒼,大模大樣地出去玩了。


    早春的郊外,一片的枯黃草原,遠遠地能看到山巒起伏的輪廓。蕭暥還從來沒有在大梁城郊遊玩過,他看山看水的,不時又縱馬追逐草叢間的山雞野兔。隻是容緒那弓還真是公子哥兒的擺設,他試了試,連五鬥之力都沒有,根本射不遠。就是他目力再好,也無濟於事。


    不但如此,狗還丟了……


    蕭暥腦闊疼,不會是啥稀罕品種罷?畢竟玄門養的應該都不簡單。但謝先生那麽高深莫測的人,怎麽養的狗好像不大聰明的亞子。


    眼看天黑了,四野茫茫,狗沒找到,還迷路了,著實有點慘。


    他此刻身處一片莽莽蒼蒼的叢林間,樹木參天,連綿沒有盡頭。風吹過叢林,碎雪紛紛,林間寒寂,蕭暥想找個避風的地方生火驅寒。


    他驅馬向山背而去,馬蹄踏過一塊積雪覆蓋的界碑,昏暗的天光照著碑上刻著的幾個字:私苑禁囿,擅入擊殺。


    第347章 凶獸


    大梁城郊,很多豪強富商在此處購買土地,開辟莊園,其中以蒙仲的碧遊山莊最為氣勢豪闊。


    碧遊山莊依山而建,辟地千頃,囊括了莽莽蒼蒼的叢林,浩蕩的湖泊,一望無際的草場。


    現在還是早春,原野上積雪未融,白茫茫一片寂寥。但是等到開春以後這裏就熱鬧了。


    蒙仲呼朋喚友遊獵於此,世家貴胄,高門紈絝,江湖豪俠,三教九流匯集。


    蒙仲將養了一冬,長了一身膘肥的野獸散放進獵場中,為了增加趣味,蒙仲仿照北狄人在草場上搭建穹帳,眾人皆著北狄胡人的服裝,白天狩獵,晚上縱樂,蒙仲還會讓人去訪來各色的美姬,讓她們著胡服,穿梭在豪客們之間,縱情聲色直到天亮。這可比每年皇家的秋狩吸引人多了。通過這春獵,蒙仲結交天下貴胄豪俠,莊中門客三千。


    除此之外,蒙仲每年還會特地從異邦高價購買珍禽異獸,置於獵場中。引眾人追逐為樂。


    今年的奇珍異獸除了雪豹鬣狗等,還有一隻金鱗貂。這東西不是貂,隻是體型身長和貂差不多,所以得名。


    別看金鱗貂個頭不大,但生性嗜血,凶猛異常,速度還快如閃電,且背上覆著金鱗,猶如鎧甲般刀槍不入。


    ‘不知道怎麽樣的好漢能獵獲它?’管理獸苑的老管事心想。


    這畜生陰詭得很,善於突襲,專咬人脖頸手腕等處。迄今為止,已經害了好幾人的性命。一個月前,老管事就親眼看到飼者張五郎被咬斷了喉嚨,蹬著腿在雪地裏咽了氣,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亂世裏,人命如草芥,還不如富貴人家養的一隻貂。


    老管事也害怕那畜生,每次走過,都覺得毛骨悚然,好像那畜生隨時會破籠而出咬住他的脖頸。


    因為金鱗貂性情暴躁,關在院子裏衝撞地鐵籠子哐哐直響,簡直像打鐵鋪子一樣,反正那畜生一身甲胄不怕撞。還有它叫起來聲音淒厲如同夜梟,又像小兒嚎哭,晚上經過,都讓老管事不寒而栗。


    他一直指望著等春獵開始,能有個好漢把這畜生獵了去。但是這畜生凶狠狡詐無比,說不定獵不到還得搭上性命。


    老管事知道,那些貴胄富豪玩的就是這個刺激,捕獵金鱗貂時,他們才不可能親自下場去,都是由他們麾下的勇士門客前去和金鱗貂搏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罷了。到時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送命。


    亂世天下,戰火紛飛,這些貴胄們既好戰又畏怯,試圖通過這種扭曲的方式來尋求刺激,滿足他們扭曲的欲望。這是他們的亂世狂歡。


    天色已暗,老管事提著風燈經過關金鱗貂的飼院,今天竟鴉雀無聲,院裏格外的安靜。一種不祥的感覺彌漫上他的心頭。


    他顫巍巍地打著風燈照了過去,心裏祈禱千萬不要重蹈張五郎的覆轍。


    雪地上有怵目的血跡。


    飼養金鱗貂的籠門開著,旁邊趴著一個人,一隻手仍舊保持前伸著的狀態,像要拚命關上籠門。


    老管事嚇得倒退了幾步,


    “救……救命”燈光照射下,那人被咬斷的手腕露出森森的白骨,


    老管事一哆嗦,燈啪嗒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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