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瑄目光銳利:“不過我好奇,你閱盡人間,到底偷窺了多少私闈之事,都總結出經驗了。”


    那鬽恐慌地辯解,“不是我製造的幻覺,不,一開始我確實想用幻境背水一搏,可是沒料到你心念力那麽強,之後全都是你在掌控幻境,我什麽都沒做……”


    它發現剛才還被它嘲笑軟弱的青年,現在看向它的目光,冷峻中帶著不容欺瞞的威儀,竟頗有帝王氣了。


    魏瑄冷然道,“你若還想活下去,就要為我做事,我需要一個能安插在蒼冥族內部的……”他看了眼那個鬽,“算是個人罷。”


    一直以來,他們與蒼冥族之間就是敵暗我明,處處被動,現在,該換換了。


    ***


    天亮的時候,一夜風波已定。


    魏瑄從榻上醒來,“這是哪裏?”


    “這是艦船上。”一名士兵道,“殿下,你昨晚回來,也不跟任何人說話,倒頭就睡。”


    魏瑄凝眉,他昨晚上的船,應該是真的船,隻是之後所見所聞都是幻境,那個鬽想最後反戈一擊,利用幻境操縱他,也許還想借他襲擊謝映之。沒料到幻境被他反控了。


    “我這就去通報將軍。”


    那士兵轉走出去後,魏瑄立即起身掀了狼藉的床單,和兩年前的驚慌失措不同,他走到舷窗前,麵不改色地把床單扔到了濤濤江水中。


    第300章 布衣


    寶船在就近停在句章。


    各路諸侯大夫們離船登岸,此番寶船上驚魂一夜,還賠了不少珍寶。個個垂頭喪氣。但是願賭服輸,也沒有辦法。


    船是在襄州境內出的事,作為襄州牧,高嚴出麵來安撫眾人,但是他為人嚴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要說是斡旋於諸位諸侯貴人之間,不得罪人便是好了。


    所以還是要謝映之出麵。


    蕭暥站在高樓上,看他於諸侯公卿之間遊刃有餘,應付自如,且談吐優雅,態度溫文,一舉一動間自是名士風流,賞心悅目。


    不禁感慨謝玄首既長於謀斷,又善於辭令,內務外交一手抓,而且還是勞模。


    此番回來,謝映之馬不停蹄,都沒休息過,把染血的衣衫換了,就匆匆去接客,不是,待客了。


    蕭暥頗為擔心他的身體,畢竟那一劍可是結結實實挨了,流了那麽多血。


    等到眾人散去,蕭暥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先生。”


    謝映之莞爾,“主公有事?”


    蕭暥確實有些話想跟謝映之私下談談,自從結契以後,他這馬甲已經是透明了。


    雖然以謝映之的敏銳,早在雨夜客棧時,恐怕就已經懷疑他的身份,隻是沒有證據罷了。


    現在是坐實了。就算他不坦白,謝映之也很可能已經猜到他是從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來的。


    “先生,可否到我屋中敘話?”蕭暥道,他想跟謝映之坦白談談,也探一探謝映之的態度。


    謝映之剛要答話,


    “先生,北宮世子醒了,正在發脾氣!”一名小廝匆匆來報道,


    “我這就去。”謝映之說道,隨後又對蕭暥道,“主公先回去,我待會兒就過來。”


    ***


    謝映之走後,蕭暥無所事事。畢竟他這身份,不太方便露麵。


    一來,他此刻應該在大梁城,不能介入襄州之事。


    此番潛龍局,諸侯們爭奪帝王劍,蒼冥族趁機設套,陰謀詭計層出不窮,事後關於此番的潛龍局,必然流言蜚語滿天飛。這裏的水太深也太渾,謝映之讓他務必撇清。畢竟蕭暥很招黑,什麽鍋都能扣到他頭上。


    二來,蕭暥在潛龍局裏當彩勝的時候,他隻是化了個妝,如果他現在出現在這裏,就難免有眼力敏銳的人,會忽然悟到潛龍局中美人彩勝居然和蕭將軍生得頗為神似。用不了多久,他的花名就要傳遍九州了。


    所以蕭暥在這句章郡裏,隻能當個透明人。除了少數幾個人外,沒人知道他在這裏。


    到了句章郡後,魏西陵連郡城都沒進,就直接去了水師大營,戰後軍中還有很多收尾的工作。


    蕭暥猜測,以魏西陵不亞於謝映之的勞模程度,估計會順手把襄州水師一塊兒整頓了。


    就這樣,無處可去的蕭將軍,終於想到了,要不趁著這個機會,和孩子談談心?


    自從西征過以後,他就沒有機會和魏瑄好好談一談。魏瑄好像躲著他,避而不見。


    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明顯感覺到,經過這次西征,朔風沙海,戰火狼煙,讓魏瑄改變了不少。


    尤其是月神廟一役。他們被成百上千殺不死的屍胎圍困在月神廟,最後關頭,魏瑄身中石人斑,決心以玄火同歸於盡時的果斷決絕,現在想來,仍讓他驚心動魄。


    當時,在神廟的漫天灰燼中,他承諾過魏瑄,即使得了石人斑,就算魏瑄以後變成了怪物,自己也會養他。


    結果,從溯回地歸來,魏瑄的石人斑奇跡般地好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卻忽然疏遠了他,跟謝映之倒是很相投。


    自己帶大的孩子忽然跟他不親了,蕭暥心裏多少有點失落。但他還是很會自我寬慰。


    當時蕭暥心想,畢竟魏瑄是謝玄首救他回來的,謝先生乃良師益友,還可以給經曆過戰火的孩子做做心理輔導。換了他,他能做什麽?搞不好隻能讓魏瑄更鬧心。


    再後來,魏瑄又跟魏西陵走了。


    蕭暥又自我寬慰,孩子經曆了戰火和創傷,出去散散心也好。更何況江南山明水秀,風光旖旎。


    不料魏瑄這一走,竟然再也不回大梁了。


    蕭暥到這會兒方才恍然。畢竟對魏瑄來說,自己是個撿來的叔叔,跟魏西陵這嫡親的皇叔不能比。


    而且魏西陵是戰神,十幾歲的少年都仰慕英雄,都想在那樣的人身邊長大。


    再說能耐罷,魏西陵不僅善戰,還善於治軍,軍務政務庶務都極為精通,江州七十二郡紛繁複雜那麽多事,都處理得有條不紊。魏瑄跟著他,必定能學到很多。


    反觀自己,他蕭暥除了射箭和打仗,還能教孩子什麽?


    別說是教導,別耽誤孩子上進就不錯了。


    當年魏瑄剛出仕,每天勤勉任事,一絲不苟。再瞧瞧自己幹了什麽?今天送個蛐蛐,明天拉他逛街吃夜宵排擋,典型的阻止孩子學習進步兼妨礙公務。


    關鍵是,每次魏瑄跟他出去玩也沒好事,都挺倒黴的。


    不是撞上日月神教那群瘋子,害得魏瑄染上了石人斑,就是在含泉山莊的穹洞裏被蛇追趕,害魏瑄差點被蟒蛇吞了。


    魏瑄被他坑了不知多少回,還要被皇帝責罰,實在是慘得很。


    現在魏瑄留江南,桓帝鞭長莫及,再也折騰不到他了。


    這麽一想,他覺得魏瑄的決定是對的。


    而且,他覺得魏瑄和他書上看到的武帝完全不同。


    《莊武史錄》裏說武帝雖少年,然功於心計,城府極深,表麵上優雅矜持,喜歡吟風弄月沉迷丹青,實則是借此韜光養晦麻痹政敵,等待時機。


    這給蕭暥的感覺是一個表麵帶著點憂鬱氣質的文藝青年,內裏卻藏著一顆暗潮洶湧的帝王之心。


    但魏瑄完全不是這樣,他有一腔熱血,有孤身鏖戰的奮勇,更像是一個仗劍天涯的遊俠。他擅長的是劍,而不是畫筆。


    如今魏瑄不想回大梁,而向往海闊天空的自由。他若要飛,那就讓他飛走,遠離京城這個牢籠也是好事。


    隻是以後,他們見麵的機會就很少了,除非今後天下一統海內升平,他解甲歸田回江南了。那時候,若重逢於江湖,又是另一番風景。


    蕭暥人還沒見著,心裏已經是五味雜陳了。


    他也弄不明白,他一條單身狗,怎麽搞得像空巢老人一樣?


    魏瑄並不在屋裏,蕭暥想了想,出門問一名士兵道,“這郡府的庖廚在哪裏?”


    那士兵懵了,“庖廚?”


    蕭暥跨進門,隻見灶台邊放滿了新鮮的菜蔬和肉食,還有禽蛋、醬料,魚則是剔除了魚刺,切成雪白的一片片放在盤子裏。


    蕭暥這一看,實在是太賢惠了!


    “做這麽多菜,這是要擺宴席嗎?”蕭暥問道。


    魏瑄驀然抬頭,見到他先是怔了怔,隨即展顏笑了。


    “將軍忘了,今天是小年,將士們浴血一夜,都辛苦了。”


    蕭暥昨晚打仗都來不及,哪裏還記得節日,恍然回過神來,這孩子真是有心了。大戰之後又逢小年,勞軍過年一起辦,連謝映之都沒有想到那麽周全。


    本來他還頗有些擔心魏瑄,昨晚他中了術後,刺傷北宮潯,又殺了一片燕庭衛,最後還傷了謝玄首,他還擔心魏瑄因此落下心理陰影。看來是他多慮了。


    現在見到魏瑄,魏瑄清亮的眸子中似盛著星河流轉,絲毫不見陰霾。仿佛昨晚喋血一夜並不存在,不過是乘畫舫遊江,看了一場煙花絢爛的表演。


    蕭暥暗暗佩服,這心裏素質堪比久經沙場的老將。


    魏瑄放下手中的菜,懇切道:“我刺傷了北宮世子,給將軍惹了麻煩。”


    蕭暥道:“先生說過了,帝王劍被蒼冥族下了術,你當時中了招,不必掛懷。北宮世子這邊,先生會安頓好。”


    魏瑄微微蹙眉,有些憂鬱道:“但我也刺傷了先生。”


    蕭暥見他麵露自責之態,剛才眼中明亮的星光似乎黯淡下去,趕緊攬過他的肩撫慰道:“阿季,當時的情況你也身不由己。而且這場刺殺是為了誘敵深入,本也在謝先生的謀劃之中。你也是依計行事。”


    但蕭暥和魏瑄都是精通技擊之術的,就該很清楚這一劍刺下去,是真刺還是假刺,用幾分力,輕重緩急,以及會造成的傷害。


    謝映之和魏瑄當時是演戲,但魏瑄那一劍確實太狠了。完全沒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乃至於蕭暥簡直懷疑,魏瑄是不是和謝映之有什麽私怨?


    這一劍隱隱透著股爭風吃醋攜公報私的味兒?


    見他眼中有思慮之色,魏瑄低下頭,認錯態度既乖巧又誠懇,“我自己犯的錯,自己承擔後果,等謝先生有暇了,我當麵去賠禮,負荊請罪。”


    蕭暥擔心他又要自責,剛想再說什麽,魏瑄忽然又抬起頭,一雙墨澈的眼睛清亮地看著他,轉而問道:“將軍來庖廚,是否因為有閑?”


    蕭暥點點頭,道,“有。”


    現在就數他最閑了。


    魏瑄一雙眼睛霎地更亮了:“今天晚上的宴飲,備菜較多,我忙不過來,將軍能幫我嗎?”


    說完他又有些忐忑,幽長的睫毛微微一霎,看向鋪滿灶台上的食材。


    讓他打下手?蕭暥立即表示,沒問題!


    片刻後,


    “將軍,這個還沒熟,不能吃!”


    “將軍,別碰鐵鍋!”


    已經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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