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道:“太宰不要多心,這是他今天早上新得的,跟個寶貝似的要調音,說是這琴的音色最好,一曲千秋吟,十裏桃花渡。”


    容緒笑了笑,“世間紛擾,哪有這琴音靜逸清心,楊太宰要聽琴嗎?”


    “哦,不用了。”楊太宰皮笑肉不笑道,“容緒先生還是那麽風流倜儻。”


    王戎道:“不用管他,我這邊備了茶,楊太宰此來何事?”


    楊覆掀袍擺坐下道:“後日就是文昭閣策論選仕,以填補前陣子空缺下來的職位,兩百名仕子今日已經進京,皆入住潛采堂等待策試。我看了看名單,其中有一半都是寒門仕子,而老世族的子弟卻隻有三成,至於排名靠前的,就更少了,我思忖著,這一波大範圍的取仕和填補空缺官職,相當於是給朝廷換了血,怕是要引起朝野格局震蕩。”


    王戎一邊聽,心裏冷笑,楊覆等老資格的臣僚官員對於這次科考取仕非常不滿,但是回想起來,當年遷都大梁的時候,他們得了蕭暥的好處,這些年官當的滋潤著,管是誰來當權。現在蕭暥用完了他們,要趕他們走了,他們倒來求他盛京王氏給出主意出力,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


    於是王戎皺著眉頭道:“此番考試,陛下親自簽了禦令,這些寒門仕子也都是通過考試擇優錄用,我們又有什麽辦法?總不能作弊吧,再說這策論是當堂辯論,我們也作弊不了啊?”


    楊覆倒也不急,他麵色凝重:“國舅想過沒有,此番遴選上的寒門仕子,必然感謝蕭暥的新政給了他們入朝為官的機會,再加上蕭暥本來就出身低微……”


    他說到這裏神情頗為不屑,“蕭暥做事不講規矩,隨心所欲,將來他提拔的這些寒門仕子也都是這個路子,這朝局可都是被他們控製了,到時候,除了軍中都是蕭暥的人,這朝野上下也都成了他的朝廷,那就不好管控了。”


    王戎的麵色越來越難看,“楊太宰想要做什麽?已經有主意了吧?”


    楊覆道,“今日兩百名仕子進京,除了其中家資頗豐者自行入住尚元城的客棧,其他大部分人住在官府安排的潛采堂,如果潛采堂失火,又燒死個把人,再把這事情說成是軍隊所為……”


    王戎道:“你想把這黑鍋拋給蕭暥。”


    楊覆狡黠地眯起眼睛,“他名聲本來就不好,若天下士子知道,進京的一批等待策論的士子,在京中出了這種事情,還有人敢再應招嗎?如果沒人再敢應招,那麽他的新政自然就成了一張廢紙。”


    王戎皺眉思忖,“可是誰來放這把火,楊太宰可有人選?”


    這時,旁邊的容緒終於調好了琴弦,歎了口氣,指著門道:“你們能不能別在我的朱璧居裏談殺人放火?要談出去談,門外就有茶館。”


    “你……!”王戎被他氣得一口氣憋不上來,棱著眼道,“你讓我們到茶館裏去說如何對付新政?”


    容緒道:“我這朱璧居可是被蕭暥提兵抄過一次,你們不怕,我還怕受連帶。你們到外頭去說,我就當沒聽見。”


    王戎一時間被氣得臉色發黑,一甩袖子,“行,那我們出去。”


    一旁楊覆卻沒走,他眼角的皺紋都堆了成了一個讓人發涼的笑,躬身做了個揖道,“容緒先生怕是有更好的主意了,我願意聆聽受教。”


    “楊太宰是想讓蕭暥的新政推行不成,要辦到此事其實很簡單,大可不必殺人放火,隻需要花點錢就可以了。”容緒邊說手指漫然地撥弄著琴弦,發出斷續的弦音,和著他不緊不慢的語調,倒像是在暢談風雅之事。


    楊覆眼睛一亮,“還請先生指教?”


    容緒道,“那些寒門仕子裏必有家境貧窮,前來做官圖個功名的,可以利誘之,讓他們在後天的策論中當堂指出蕭暥的種種窮兵黷武的暴行,包括京城流血夜,還有擷芳閣殘害明華宗教徒等等,蕭暥不是善於言辭的人,他必然無法為自己辯白,之後就可以暗中派人,將那幾個仕子揍一頓,當然錢要給足了,不必說,世人都會以為是蕭暥做的,再給一些文人潤筆費,譬如何琰之流,讓他們寫檄文聲討蕭暥的暴行,給他按一個迫害仕子的罪名上去,自然就沒人敢來應征了,既然是錢財能擺平的事,何須殺人放火啊?”


    楊覆仔細思忖了片刻,點頭道,“容緒先生真是高明,我這就去準備,讓蕭暥自己招來的寒門仕子,反戈向他,讓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妙,甚妙啊!”


    容緒又坐回琴案前,繼續神色專注地調弄古琴,簡直就像是給心愛的女子描眉插花,一邊閑閑道:“還有件事,前天我看令郎楊拓赤著腳在街上跑,大冷天的,找個大夫治一治罷。”


    楊覆瞳孔驟地一縮,“容緒先生說得是。”


    第203章 潛入王庭


    狼火節從大雍曆的十一月十五日開始,持續十天,到冬至為止。


    在此期間,北狄草原的各滿足部落,以及西域各族胡商都會匯聚到桑邱草場交換物品,囤夠過冬的糧食和物資,等到草原上一場大雪後,千裏冰封,就窩在帳篷中過冬了。


    清早太陽升起,照著蒼黃的草原上一片白茫茫的霜。


    狼火節已經開市,四處趕來的胡商在弋陽山巒北麵的草場上搭起一頂頂帳篷,山巒以南,就是戒備森嚴的北狄王庭所在。


    一條河在其間流過,轉彎處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淺水灘,可以飲馬。


    蕭暥此時口中閑閑叼著一根枯草莖,穿著身皮質的胡服,閑蕩著兩隻手,看著魏瑄一件件仔細地清點貨物。他也不知道上前搭一把手。


    當然魏瑄也不需要他來搗亂。


    魏瑄做事極為細致,手中拿著一份各類貨品的清單。上麵詳細記錄每件的東西的庫存和價格。


    蕭暥莫名地腦子裏就轉過淘寶倉庫出貨。


    他心裏暗道,這小魏瑄真是學什麽像什麽。看不出還有經商的天賦,魏瑄待人接物文雅謙和,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好感。


    此次他們一行共十人,為了不引人注目,分設為三處攤販,相互都望得見,有事則可以接應。


    蕭暥此番出塞帶的是軍隊和劍,不是什麽友好交流。所以這些貨物,其實都是蕭暥前番奔襲北狄草原,打劫了赤火黑翼等部落繳獲的。


    他這會兒又把劫掠來的東西拿出來賣,實質上屬於銷贓行為。但是轉念一想,這些北狄部落的東西本來就是搶來的,所以他這頂多算是二道販子。


    但是介於之前他多次打劫北狄人,他的容貌又很顯眼,還是怕萬一有人瞧著他眼熟,在人群中認出他來,因此蕭暥還下了點功夫。


    他把長發分出了幾摞,兩邊各從鬢角處編成了幾股細小的發辮束於腦後,餘發則自然垂於肩上,這是大多西域胡人的裝扮。他這一拾掇,胡發辮,竟是軒朗瀟灑,風采神秀。


    當然為了更好掩飾容貌,他還畫蛇添足地學著古裝劇裏從額角挑出兩縷發絲,垂在眼角眉梢處,在風中飄飄灑灑,迷亂人眼。


    最後他用了謝映之上次在晗泉山莊給他的‘美瞳’。


    此刻他一雙煙藍色的眼睛四處亂瞟,眸中似有山色煙光,又若春水迢迢。直欲蕩人心神。


    魏瑄看了他一會兒,默默覺得待會兒開市了,看他的人肯定要比買東西的人多。


    真是一點都不省心。


    他歎了口氣走過來,默不作聲把某人鬥篷上的兜帽拉了起來。


    蕭暥一抬頭:“嗯?”


    “叔,早上冷。”魏瑄嚴肅道。


    噫,這小子居然管起他來了!


    不過蕭暥倒是也不在意,他在等程牧的消息。


    當時他派遣程牧率領一百多名精銳潛入北狄,暗中保護嘉寧公主,同時不定期傳遞消息回來。


    此番要救出公主,程牧這裏是關鍵。


    嘉寧公主住在哪個帳,平時有何出行規律,周圍的守備如何,有沒有漏洞可鑽等等,他需要知己知彼。


    程牧長期在王庭附近潛伏,對這裏的情況最為熟悉。


    接頭的暗號早已經放出,如果不出意外,一個時辰內,程牧就會裝作采買貨物,找上他們。


    在這等待的間隙,蕭暥想起一件事,“阿季,教我點北狄語罷。”


    他雖然在草原上呆了大半個月,到現在也隻能從周圍人的說話聲中辨別出幾個斷續的詞語。現在身處在這嘈雜的集市裏,他有一種不會英語到了外國的直視感……


    魏瑄則不同,武帝可是學霸屬性,才這些日子已經能說一口流利的北狄語了。


    所以蕭暥乘這戎馬倥傯的間隙,補一下外語,說不定用得著。


    就在這時,魏瑄忽然低聲道,“不好。”


    蕭暥因為被兜帽擋了視線,一時沒有看到。隨即就聽到市集南麵傳來一陣喧喝聲。


    *** *** ***


    北狄王庭


    大帳的四角點著油脂燈,當中置著火盆,火燒得很旺,劈啪作響,刺目的火光在年邁的單於眼中跳躍。


    呼邪單於已經年過五旬,他穩坐王案前,雄壯的身軀像一座小山,雙手撐在膝蓋上,花白的須發硬如鋼針,臉上的皺紋像是被朔風刀刀刻下,如鷹鷲般的目光巡視著帳內。


    而王座的左邊懸掛著一張白虎皮,那是單於今年初春獵獲的,右邊是一套沉重的皮甲和鋥亮的彎刀,激烈的殺伐和血腥之氣撲麵而來。


    種種跡象表示,單於還沒有老。


    呼邪單於麵色陰冷道,“中原人是吃了狼心豹子膽麽,竟敢劫掠我赤火部和黑翼部,還襲擊了我們的聖地馳狼穀,吳哥部落都被打得落花流水,這草原的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誰給他們的膽子!他們是忘了蘭台之變!”


    陰暗的大帳裏鴉雀無聲。


    左邊坐著阿迦羅和欒祺等人,右邊是小王子維丹和他的舅舅穆碩以及所部眾人。


    單於慍怒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掠過,最後狠狠刮向阿迦羅,“阿迦羅你是狼,現在連一群羊你都打不過了?”


    阿迦羅麵色鐵青。


    旁邊的欒祺忍不住解釋道,“大單於,當時世子隻有一千多人,而對方統帥極為狡猾,不僅早就埋伏大軍於穀中,而且還買通了大巫,冒充馳狼神裝神弄鬼,引得當時穀中的部族大亂。世子能帶出這些人來已屬不易。”


    大單於狼一樣的目光射向欒祺,“在我北狄,戰敗就是戰敗,沒有原因!隻有弱者才會為戰敗找理由。”


    欒祺臉色頓時一僵。弱者兩個字狠狠砸在了他臉上。


    多年來他因為一半中原血統明裏暗裏飽受嘲諷,此刻他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帳中四周射來的冷目。


    阿迦羅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回頭道:“欒祺,突利托為開市在準備貨品,讓我找些人幫忙,你去安排一下。”


    欒祺站起身來向大單於行了個禮,步履有些不穩地退出帳外。


    “他沒事罷?”維丹問。


    大單於看向幼子,森寒的目光中終於有了一點暖意。


    “維丹,你記住,在草原生存的萬物,馳狼神都已經定下了規則,羊天生就是要被狼吃的,弱者不配存活下去。”


    維丹昂然道,“父王,記住了。”


    大單於滿意地點了點頭,“我今天招你們來,就是要商量一下冬天過去後,早春發兵的事。”


    這話一出,剛才還沉悶大帳中頓時激起一片喧聲。


    左大都尉濟嬗當即拍著胡桌道,“老子的刀早就等不及開葷了!就等大單於一聲令下!”


    “大都尉說得好,教訓一下那群卑微的中原人!”


    “殺光所有比車輪高的男人,燒了他們的城市,搶走他們的財富和女人哈哈哈!”


    維丹被這氣氛感染,也抖著嗓子道:“父王,我也要去!我打前鋒!”


    大單於目露讚許道,“維丹,我知道你是勇士,但是你還太年輕,這一回還是讓你阿兄去打前鋒!”


    然後他看向阿迦羅,厲聲道,“阿迦羅,聽到了沒有,我給你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阿迦羅麵色凝重,“是,父王。”


    大單於眼中露出濃烈的殺意:“這一回,我要讓那些卑微懦弱的中原人知道劫掠我們的部落是什麽後果,我要讓他們再體會一次蘭台之變的痛苦。就算他們的皇帝躲到了大梁,我也要把大梁燒成焦土。”


    穆碩道:“我聽說蕭暥在大梁建了一個尚元城,那尚元城裏財貨寶物無數,那是真的富得流油,我們不如先把他的尚元城劫了,再劫了皇宮,最後放火燒城。”


    “好!”大單於眼中凝起野獸發覺獵物時的躍然之色:“明年雪化之時,我就召集各部落,發兵中原!”


    “大單於,還有件事。”穆碩眼中閃過一絲陰險,“我聽說大單於手中還握有一個中原的公主。”


    阿迦羅驟然瞳孔一縮,危險的目光射向穆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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