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誰脾氣不好呢?\"季潔放下包,一臉慍怒地瞪著我看。


    “你怎麽知道我說的人是你啊?\"我嘻嘻一笑。


    “你!”季潔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她先是滿臉緋紅,然後又低頭小聲惱了句,“貧嘴貧舌,不可理喻!\"


    “我可都聽見了啊!本來還想請你吃頓夜宵的,你這麽一罵,我都不好意思請了。”


    “賣什麽乖!告訴你,我要吃兩碗,餓死了!”季潔把包挎上,黑著臉“噠噠”朝外走,我把辦公室門一鎖,趕緊追上。


    警局旁不遠處的小巷子裏有個賣餛飩的老攤兒,沒有店麵,隻有一輛三輪車,四張簡易的桌子,一個木頭牌子上寫了“餛飩”二字。攤主是個70多歲的老大爺,姓李,已經賣了五十多年的餛飩了。他家的餛飩皮薄餡大,價格公道,最重要的是收攤晚,晚上十點鍾還能吃到。


    李大爺解釋過原因,本來他年紀大了經不起熬夜,可周圍辦公樓多,他知道年輕人打拚不容易,所以就想晚走些,讓他們下班後能填填肚子。可能是由於他心中的這份溫暖,在他攤上吃餛飩總有種回家的感覺,食客們不像是在吃餛飩兒,反而是在和親人吃飯聊天。


    李大爺忙著下餛飩兒,周圍人在談笑聊天,在這種溫馨放鬆的環境下,我很快對季潔打開了話匣子。


    “哎季潔,我給你講個故事。”


    \"什麽?”季潔一直盯著那鍋餛飩,顯然她對它們更有興趣。


    “就我有一警察朋友,長得賊帥,成績也好,他上大學時特別招女孩子喜歡。那時候他小,也不懂這些情啊愛的,就和其中一個追他的女孩子談起了戀愛。”


    \"嗯?”季潔將頭轉過來看我,“後來呢?”


    ”後來我那朋友發現他們之間不合適,就提出了分手;再後來遇到畢業季,女孩子被他爸帶回了老家,兩人就徹底分開了,十幾年了一直沒有聯係過。”


    “那他們倆怎麽就不合適啊?”季潔聽到這裏笑了出聲。


    “\"性格還是次要的,主要是聊不到一起去。也不是說她不好,就是她站在你麵前,你明知道這是你最親近的人,但是有些話就是不想和她說,你得瞞著她甚至是躲著她;而她對你說的那些東西,你也聽不懂,不感興趣,不理解。”


    \"行了行了,瞧瞧這借口找的,滴水不漏。哎,那後來呢?”


    \"什麽後來?”


    “你那朋友後來呢?你說他長得帥,表現突出,和他前女友分手後,就再沒談過?\"


    後來他....\"我變得有些支支吾吾了,“他後來相過幾次親,和兩個姑娘正式交往過。不過一個姑娘嫌他整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不吉利,吹了;另一個姑娘倒是看上了,但是人家父母嫌棄他太忙,顧不著家,摻合著摻合著也吹了。然後就沒然後了。”


    季潔趴在桌子上,“哎呦呦”捂著肚子笑出了聲,我覺得她應該是聽進去了。這時候餛飩上桌,我一邊吃一邊趁勢問她:“哎,你有沒有什麽故事講給我聽啊?\"


    “我?”季潔正要撈餛飩的勺子停在了原處。


    “對啊,我都請你吃兩碗餛飩了,還把我朋友的故事告訴你了,你就不想和我聊聊天?\"


    “我沒什麽故事。”季潔拿起勺子,繼續低頭去吃餛飩。


    我環抱著臂,就那麽委屈又不滿地看著她。


    “好了好了,我說。別那麽盯著我看。”季潔“啪”一聲放下勺,嘀咕了一聲“真吃人的嘴短。”


    “我幾年前談過一個教音樂的男朋友,確切地說是未婚夫,後來婚沒結成,我們倆分手了。就這樣了。”季潔說著話時很不情願,她似乎並不願意去回憶這段過往,但是在餛飩攤昏暗的燈光下,我當時並沒有立刻察覺到她的異樣。


    搞藝術的人心思都細膩,他們時刻需要熱烈的情感,肯定是人家嫌你工作太忙,顧不上他吧。”


    “確實是他主動提的分手,但這不是主要原因。我們之間發生過一些事,你是不會明白的。”季潔歎了口氣。


    “那後來呢,他怎麽樣了?”


    “死了。”


    這短短的兩個字從季潔口中說出後,我被震得渾身一激靈。


    “他死了,得癌症去世了。”季潔又輕輕補充道。


    “哦。“我緩了緩,試探性去問她,“人們都說,活著人再好,也永遠比不上死去的人……”


    \"楊震!”季潔突然嚴肅地打斷了我的話,“我對他不是那種感情,自從和他分手後,我就不愛他了。我隻是感到遺憾...”


    季潔又頓了頓,神情有些落寞:“遺憾他,遺憾我們幾個竟落得這樣慘烈的結局。”


    “我們幾個?不是就你們兩個人嗎?”我越聽越糊塗,而令我更沒想到的,季潔竟然一度哽咽了。


    我遞了張紙巾給她,不忍再多問。她接過那張紙,低下頭去擦淚。從警十一年,我可以一眼洞穿嫌疑人的內心,但是此時此刻,我卻看不出所愛之人的內心,我感到失落,但更多的則是心疼。


    旁邊桌上的小情侶嘰嘰喳喳地講著笑話,父母慈愛地聽孩子講著學校中的見聞,李大爺和站著的客人大聲聊著一天的生意,所有的人都在說話,都在笑,隻有我們這桌是昏暗,是淚水,是相顧無言的沉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季潔的手機鈴聲終於打破了這片沉默。


    ”喂,爸。”她急忙擦幹眼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接電話。


    “哦,我下班了,吃完夜宵後就準備回家呢啊?! .....這樣?那挺好的,恭喜她了....”


    電話隻持續了一分半鍾,季潔卻轉換了七八種神態。放下手機,季潔努努嘴,隨後又對我勉強笑道:“我爸的電話。我妹季然兩年前不是去了加拿大定居麽,我爸剛告訴我,她現在準備和一個本地畫家結婚了。”


    “好事啊!“我下意識也說了聲恭喜,但是出於職業的敏感性,我似乎又意識到了哪裏不對勁,“不對啊,看你這反應,好像你也是剛知道這事。你親妹妹要結婚,你現在才知道?還是通過你爸才知道的?!\"


    “嗯。”季潔隻回答了這麽一個字,隨後便又低下頭去。


    我開玩笑道:“你們姐妹倆這樣很容易引人誤會啊,再聯係你之前的感情經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和未婚夫分手,和你妹妹有關呢!”


    季潔忽然抬起頭,用一種生氣的,驚訝的,甚至是害怕的眼神盯住我看。我吃了一驚,隨即便明白過來,我無意中說出了季潔心底最隱秘的傷痛。


    ”對,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真沒想到....”我趕緊解釋。


    \"沒事,都過去了,我受得住。我隻是覺得對不住白羚,她也是我妹妹,但我虧欠她太多太多,我總覺得是我害了她。每次一看到然然,一聽到她的聲音,一想起她的事,我就會想起白羚,她當年才24歲啊,剛從警校畢業才不到一年,和眼下的田蕊一般大...”


    季潔又哽咽了,她仰麵朝天,眼淚順著臉頰不停地往下淌。


    沒來六組前,我就聽說過白羚。每年的年終總結大會,局裏都會通報全國一年內犧牲的警察名單,而我們對於本市犧牲的兄弟姐妹們則更為關注。我看過白羚的照片和事跡,知道她是個像羚羊一樣靈動活潑的小姑娘,她是為救一個和毒梟牽扯的女嫌犯中槍而死,聽說當時她身上的血,流了整整兩公裏遠。


    事跡上沒寫女嫌犯的名字,但從季潔的表情中我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那女嫌犯應該就是季潔的親妹妹季然。季然先是搶了季潔的未婚夫,後來又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攪入了一個毒梟組織,從而間接害死了白羚。


    把事情這麽一連,我就能明白季潔為什麽會如此心痛了。愛情,親情,友情,三個致命的打擊前後落在同一個人身上,換誰都難以承受;更何況這些打擊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又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同一個慘烈的結局。


    桌上的紙巾已經沒有了,李大爺見季潔哭得凶,還以為是我惹她生氣了。他和季潔很熟,卻不怎麽認識才調來不久的我。


    李大爺一邊給季潔遞新紙巾,一邊“訓”著我:“別哭啊閨女。肯定是他欺負你了吧,你說說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麽就不知道讓著點女同誌呢?\"


    ”對,大爺您說得對,都怪我,都怪我。“我沒有辯解,一直在老老實實認錯。


    季潔看到我一副受氣的模樣兒,在眼淚中忽然抿住了嘴。她擦完淚水後起身,輕輕說了聲:“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你現在的樣子不適合開車,今晚我送你,明兒一早我再去你們家接你去。”我邊走邊說。


    季潔沒有拒絕,不過她一路上都很安靜。


    夜已深,寬闊的柏油路麵上已無多少車輛行人,遠處高樓上的星星點點的燈火,圍成一條銀橘相間的河,溫柔地環抱著夜歸的人。


    “季潔,\"我一邊開車,一邊小幅度轉過頭去問她,“你現在是不是特別不相信感情啊?尤其是愛情?”


    季潔沒有回答,但是我看到她低下了頭。


    我沒再繼續追問,但是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我知道季潔對我有好感,本以為我們倆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她不開口表達愛意是因為靦腆害羞。但是現在我才明白,就算我此刻表白,她也不一定能接受。她心底有傷,有痛,不根除她的心病,我們家永遠不可能真正在一起。


    到了她家樓下,我停車囑咐她早點休息。季潔點點頭,在我的目送中上了樓梯。


    我遲遲沒走,待看到她家客廳的燈亮後,我拿出手機,又給她撥了一個電話。


    “\"還有什麽事?我沒落什麽東西在車裏啊。”季潔在屏幕那頭疑惑地問。


    “不是落東西了,是我落了一句話。”


    “嗯?


    “季潔,”我微笑卻又鏗鏘有力地對她說,“我想告訴你。可能愛情到最後會轉化成親情,但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前未婚夫一樣,更不是所有親人都像你妹一樣。你因為之前的經曆鎖死了自己的心,對別人不公平,對你更不公平。”


    手機那頭沉默了。過了幾秒鍾,我看到季潔拉開了臥室的窗簾,隔著窗戶望向了我的車。


    她脫去了外麵的黑色西裝,穿著淡藍色襯衫,她就站在米黃色的窗簾後、站在橘色的燈火裏遠遠地看著我。她遠的像天上的一顆星,雖然雙手觸摸不及,卻讓我心頭明亮又踏實。


    “好了,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改變的事,慢慢來吧。早點睡,明早兒見!\"我搖下車窗,衝窗戶後的她揮揮手,然後擰開鑰匙,在一片星光的照耀下離開了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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