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長寧六年,十一月十日。


    那位眼盲的將軍,矗立在廷尉府的門口。


    快到正午時分。


    她撫著石獅子上將要化了的雪水,感受著從指尖傳遞而來的冰涼觸感。


    “穗衣,該回家了。”


    坐在馬車裏的老者溫靖和撫起簾子,朝著她喚了一聲。


    溫穗衣點了點頭,拒絕了來攙扶她的婢子,抬起腳,一點點的摸索著走下這些落著厚厚白雪的石階。


    “石階上落著厚雪,你雙眸又看不見,讓婢子攙扶著過來吧。”


    溫靖和見溫穗衣又一次搖了搖頭,他著急的想要撫簾而來,卻被他身側的商歸給攔了下來。


    “溫公,您讓穗衣自己走過來吧。”


    “可是,她若摔了怎麽辦?”


    說時遲那時快,溫靖和一語罷了。溫穗衣的腳下一滑,跌倒在廷尉府的門口石階。


    “溫姑娘沒事吧?”


    往來的官員想要上前幫忙。


    溫穗衣搖了搖頭向他們婉拒道:“無礙。”


    ……


    “今日好想吃陳氏糕點鋪的紅豆酥啊。”


    南司禮揉著脖頸,一邊說著一邊踏步跨出廷尉府的門檻,她瞧見那眼盲的姑娘跌坐在地,正緩緩地爬起身子。


    她攔下了在她身旁要往前走的鍾治要,與他一起站在一側,注視著這位姑娘在雪地裏艱難地起身。


    ……


    溫穗衣雙手拄在地上。


    她雖眼盲了,卻挺直了身板,不畏懼地揚著頭,迎著陽光。


    她幾次三番想要起來,卻又一次次腳下一滑跌回原位。


    ……


    嚐試良久。


    這一次,她終於站了起來。


    她站在這片白茫茫的幾年參軍未曾踏足的長安城街道,這座森嚴的廷尉府正門口。


    她身形高挑,發絲隨意而揚。


    她身上、臉上因方才幾次摔倒在地而沾染著汙漬。


    她看似纖細瘦弱,卻又極其地堅毅,仿若身上的汙漬壓根不算什麽。


    她毫無焦距的視線雖不知落在何處,但今日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將她身上鍍了一層炫目的光暈。


    她此刻像極了一株傲骨不畏風雪百折不撓的蘭花。


    接著,她邁起堅定的步子——


    商歸這才適當的開口,為溫穗衣指引方向。


    “穗衣,我們在這兒。”


    溫穗衣耳廓動了動,隨後朝著商歸的方向而行。


    她緩緩地到了馬車旁邊,她問起:“祖父,您能扶我上來麽?”


    今年都九十多的老者,灰白的眸子裏蘊著淚水。


    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扶過溫穗衣的手臂。


    隨著馬車行駛,老者擦了擦淚水,哽咽道:“老夫錯了。”


    “祖父?”


    “當初,我就不該將你當做男子來養。”


    溫穗衣正坐在側,她伸出手接過商歸遞來的手爐,她搖了搖頭,說道:“祖父,您這話才是說錯了。您當初並非是把我當做男子來養,而是教我身為一個人,該如何在世間生存,以一個正常的視角看待世間。”


    “我很喜歡這樣的自己。我雖盲了,但我如今卻無比的清明。”


    溫靖和卷袖擦了擦淚水,“可我身為你的祖父,我更想你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溫穗衣語氣溫和,有理有據地回答:


    “可祖父以往身處國相之位的時候,正逢魏國上下改革。國力愈下,每每戰敗需送質去他國安撫。世家當道,百姓因無法生存舉家離開。餓殍遍野,魏國民生凋敝滿目瘡痍。您當時的心中又是如何?”


    “可是你…”


    “祖父,如今的我與從政時的您一樣。”溫穗衣神色堅韌,說道:


    “他們在害怕我,甚至在害怕義王。他們怕我們給這個魏國帶來改革,掃清他們這些蠹蟲,還魏國清明,使他們再無利益可求,所以他們才敢如此作為。”


    “我,溫穗衣,您的孫女,魏國四世三公的溫氏後人,絕不會向這些人屈服!”


    溫穗衣長長地一頓,她將手裏的手爐放在案桌上,“若我此刻退縮了,那我便愧對這‘溫’字一姓!那我就愧對您這些年來的用心教導!那我便愧對半年前慘死的魏武軍和商州百姓!!”


    頓時,馬車裏長久的寂靜。


    商歸本就淡漠,他看了看這倆祖孫,難得打趣,不過語氣依舊是冷冷淡淡地說道:


    “本以為我今日要說些什麽,才與你們共乘一座,沒想到穗衣你自己便能解決一切,到是我多心了。”


    溫穗衣露出難評的表情,嫌棄道:“義王,你真的很不適合用這種語氣開玩笑,以後就別說了。”


    “是。”商歸搖了搖頭,“不過,曆經今日一遭,我下錯了一步棋。”


    “什麽?”


    “在歡都救你的時候,我是聯合趙國崔九和楚國李丘瀾一起,隻不過瞿是非當時也在場。”


    “義王是說,他們倆可能會被連累?”


    商歸微微頷首,“多半早就被連累了,要不然我們從方寸山撤離的時候,崔九的人為何忽然反水?他們怕不是在自保。”


    比起崔九,其實此刻的商歸更加擔心李丘瀾,李丘瀾身邊除了虞期先生和利用他的高氏一族,便沒什麽可用的人了。


    從方寸山撤離後,商歸察覺到或許他們之間應該有細作存在,因此他書信給李丘瀾讓他注意一二。


    信送出是在十一月三日,如今都十一月十日了他還沒收到回信。


    商歸長長地歎氣。


    “那,路林那邊可有回信?”


    商歸抬起眸子,“你……”


    溫穗衣抿了抿唇,輕聲說:“我知道,我在歡都的那段時間裏,陪在我身邊的人是路林。我也知道,是他故意在歡都給你們製造了機會……”


    她聽商歸沉默不言,笑了一聲,了然道:“沒事,這事以後我不說也不問了,就爛在肚子裏。”


    商歸明白溫穗衣是在關心路林,也明白她一定是想了很久才打算問出來,更清楚她不過是想知道一個結果而已。


    他本不可說的,可最後,他看著溫穗衣的模樣,還是心下一軟,輕聲說道:“放心吧,路林的事,當時是我一個人去找的他。瞿是非並不知道。”


    “路林,不是弑父了麽?”坐在一旁的溫靖和接過他們的話茬,低聲詢問。


    “此事複雜。”商歸回答:“諸位若是為他好,今後莫要再提起路林了,就當……就當他死了吧。”


    商歸的這句話,其實是對溫穗衣講的。


    溫穗衣手中正端著茶盞,當她聽完商歸的這話,將手裏的茶盞一放,並未放穩而是一不小心地將其放空,落到了商歸的衣擺上。


    商歸看著自己衣擺上的茶漬,他忙拿出巾帕,一點點的擦拭,有些生氣地質問:“溫穗衣!”


    溫穗衣則是淡然地回答:“義王殿下你不可以生氣,因為我是個瞎子啊。”


    商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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