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頭,睡醒了嗎?”


    過往的故事先回憶到這裏。


    齊老八那個當年在饑累昏迷中救下他的少年,如今也是暮年老者了。


    李五峰時常感歎,這幾十年,總還結交下這麽一個摯友。


    “醒了醒了,別吵了,給你。”


    齊老八沒有一點客氣,推門直接進了屋,李五峰也是動作熟練的把床頭箱子裏的一瓶酒拿給了他。


    “五六年了,自從你家婆娘說你年紀大了,不準你喝酒,你就把酒藏在我這,你是真怕你老婆,我是真怕你喝死在我這。”


    “你倒是想怕老婆,你有嗎?”


    李五峰調笑著偷偷來喝酒的齊老八。


    齊老八也是完全不在乎的,狠狠的在李五峰的傷疤上按了一指頭。


    “我孫子來信,再有幾天就退伍回來了,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再考慮考慮?”


    上一季準備翻土播種的時候,齊老八跟李五峰商量過。


    等他孫子退伍回來,幫李五峰包了他的農活,收他三成的糧食。


    其實能看出來,齊老八確實是想幫他,畢竟李五峰都七十多歲了,應是年老力衰了,獨身一人,沒什麽花銷,留下的糧食足吃足喝的。


    齊老八是六裏坡上齊家村最大的一戶,算是村裏的富足人家,提那三成的糧食,也是麵上不白幫李五峰做活,照顧李五峰的顏麵,為了李五峰心裏好過。


    不過李五峰幾乎沒怎麽思考,就拒絕了齊老八的好意。


    “種田的力氣我還是有的,啥時候我死了,能讓你家齊遠給我打口棺材埋了就行。”


    當時齊老八聽李五峰這般說,氣的胡子都立起來了,說李五峰不識好人心。


    還說李五峰說話不吉利,一邊呸呸呸一邊拉著李五峰的手狠狠地在桌子上拍了三下。


    現在齊老八又提這個事,李五峰也不打算改變主意。


    “不必了,老齊,我還是挺有勁的。”


    說來也是奇怪,七十三的李五峰,算是剛剛邁過一道坎。


    按理說年逾古稀,吃了一輩子最普通的蔬菜糧食,偶爾趕上逢年過節或者村裏紅白喜事能吃口肉補充蛋白質,身體攝入的營養就這麽些,種地耕地,一定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


    但李五峰偏偏感覺自己力氣很足,根本不像村裏其他七十多歲老家夥們的樣子。


    前幾年的時候,李五峰以為自己是回光返照,返的不怎麽明顯。


    結果在床上躺了三天,還活著,就是餓壞了。


    自那以後,李五峰就安穩的過自己的日子,和過去的幾十年一樣。


    臉上的溝壑越來越深,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好,睡的踏實,吃的香。


    就連這兩年地裏的收成都是越來越好,甚至地裏的作物都比別家長的大,吃起來香甜。


    又是一晌農忙時,李五峰在田間一邊除草,一邊想中午是吃米飯還是麵條。


    突然!


    遠遠的打齊家村的方向,來了一行身著孝衣的少年。


    “李爺爺,我家八老爺走了,走的很突然,沒留下什麽話。”


    領頭的小孩,開口就是噩耗。


    這小孩李五峰是認識的,是早就死了的齊家老大的重孫子,隻比老八家的孫子小五歲。


    後麵跟的也都是齊家的小孩,但沒有齊老八自己家的。


    “帶我去看看吧。”


    自從李土生之後,李五峰就看淡了身邊的生老病死。


    自己再過不了多久,也免不了化作一抔黃土,到時候還不如齊家的,連個送走的人都沒有。


    “戰爭,沒能保住家,也不知道能不能衛國。”


    看著靈堂裏祖孫兩人的棺材,李五峰心裏如是想到。


    剛才跟著齊家小子進門,靈堂裏並排放著的兩具棺材著實是嚇了李五峰一跳,還以為是老兩口走一塊了。


    結果卻是齊老八口中回來幫自己鋤地的齊遠,是被戰友裝在棺材裏抬回來的。


    齊老八也沒扛住自己家唯一的男丁這樣的離去,血灌瞳仁,一命嗚呼。


    奇怪的是,近乎遺世獨立的平樂鎮,近一二十年,竟有人漸漸的打通了生意往來,與外麵的其他地區建立了越來越多的聯係。


    李五峰已經過了想要探索的年紀,心也隨著年齡漸長和年少時的失意沉了下去,隻大概從來往的商隊口中知道了大豐王朝的都城在平樂鎮東北邊幾萬裏遙遠的地方。


    平樂鎮是大豐王朝版圖最最西南角的一塊,再多的消息,李五峰也不去留意和過問了。


    沒想到隨著生意,商隊的往來,戰爭的消息也很快的傳了過來,大豐王朝東南的一個小島國,武極王朝,一直對大豐王朝南方的疆土虎視眈眈。


    齊遠就是一次同好友出去玩的時候被強征入伍。當時許久不見齊遠回家可是給齊老八擔心壞了。


    收到孫子從部隊發來的信件的時候,齊老八更是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李五峰還記得那天,齊老八偷偷跑到自己那,一口氣喝完了藏在他那的所有酒,才借著醉睡了過去。


    好在之後每年齊遠不時的會有信回來,報自己平安,也問家裏安。


    直到去年,信裏說,馬上戰爭就要結束了,到時候強征的士兵就可以回家了,遠方戰爭進展如何,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


    於齊老八而言,他隻在乎他的孫子馬上就能回家了。


    送齊遠回家的都也隻是孩子的年齡,蜷縮在角落裏,甚至沒有換下軍裝。


    與齊家的孩子不同,眼神中,畏懼,冷漠,凶厲的情緒交織著,有缺手,有缺腿,有瞎眼,就是沒有一個完整的。


    是啊,沒有戰鬥力的兵,養在軍隊是累贅,送死掉的回家,自己也回家度過餘生,對軍隊才是正解了。


    李五峰沒有再說什麽,轉身麵朝齊家祖孫的棺材,行了禮。


    然後轉身離開了。


    養育自己的李土生,與自己做了大半輩子好友的齊老八,都走了。


    李五峰在這個世界已經是真正的無依無靠了。


    躺在床上的李五峰心裏想著。


    床早不是當年醒來時候的木板,也有了軟和的褥子,冬夏的被子。


    隻是躺在床上的人,除了歲月的痕跡,沒有一點變化。


    睡著的李五峰不會也不敢想象。


    這一覺睡醒,他的人生,又是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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