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叫山這一番話,非但沒有令胡老爺和吳蠻子、胡管家、貨棧掌櫃,以及那一夥持槍的家丁,感到驚異,反而是,所有人都覺著:陳叫山到了這九十九節的特殊時刻,不得已,說了大話而已!


    但是,萬青林和趙秋風,卻實實感到驚異無比了……


    不因陳叫山話語本身而驚異,不因陳叫山那說話的神態而驚異,驚異的是:在如今這一特殊時刻,如此地說話,真能解了困麽?倘是激怒了胡家人,又當如何收場?


    而侯今春,則感到不解陳叫山要將胡家所有的貨物,全都接了,值當嗎?


    除了陳叫山自己,胡家貨棧客廳其餘所有人,都覺著陳叫山乃異數了……


    “胡老爺,我的意思,你聽明白沒有?”


    陳叫山臉上的笑容,隨著話語,漸而消失盡了,剩下的,是陰沉,是一種因無畏,而產生出來的傲然、自若、發狠……


    “哈哈哈哈哈……”


    胡老爺暢懷大笑起來,笑音高飛至屋頂,傳蕩下來,撒得客廳每個角落,皆是笑聲,笑得眼淚和眼屎,相互浸淫了,得須袖子去擦了……


    “陳叫山啊陳叫山,好歹說,咱們也都是體麵人,也都是明白人,不能說那些掉麵兒的話,不能犯糊塗……當然,咱也別想著,靠嘴把式,把誰誰糊住了,嚇住了,鎮住了,那都沒用……”


    胡老爺邊大笑邊說,低著頭笑,說到末了,頭低了,手卻揚了,連連地擺,笑得衣衫抖抖……


    “胡老爺”陳叫山一聲斷喝,“不是我想糊你,想嚇你,想鎮你,是我依照賭約,吃你胡家的所有貨物,千真萬確!”


    “憑什麽?你憑什麽?”胡管家將袖子一甩,像戲台上的角兒一般,冷笑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把你們船隊的所有貨,所有人,全都賣了換成錢,連我胡家貨物的一半都買不到……”


    “是麽?”陳叫山牙根一咬一咬,太陽穴隨之一凸一凸,末了,放棄了這種發狠表情,換作一種平靜,“那我要說:把你胡家所有貨,所有人,都加起來,算出一個價,我陳叫山全都買了,手裏尚有餘錢,你信不信呢?”


    “陳叫山,這兒不是嘴巴較勁的地方……”貨棧掌櫃半帶笑容半帶怒地說,“你也別說那麽多大虛話了,買這買那的……給你三天時間,你要是能把我這貨棧的貨,用現錢買下,從今往後,我跟著你姓陳……”


    “哦,那敢問你貴姓?”陳叫山問。,:。


    “鄙人姓王……”貨棧掌櫃眼睛斜看向上,不屑著說……


    “姓王好,姓王好啊……”陳叫山打趣著說,“虧得你說是隨我姓陳,沒有說你的王姓打個顛倒……”


    陳叫山這打趣的話語,輕鬆的語氣,自若淡然的氣度,忽而使客廳裏的氛圍,慢慢地轉變了……


    人們似乎隱隱感覺出:陳叫山,不像是在說大話……


    “陳掌櫃,我現在都可以喊你陳掌櫃了……”陳叫山嘴角一彎,“貨單呢?你把貨單總總,總好了,現在就可以派人往碼頭送貨,一到碼頭,我就給你結現錢!”


    侯今春無法淡定了,湊到陳叫山耳邊,低聲說,“幫主,還真買貨啊?”


    陳叫山淡淡一笑,並未說話,在侯今春胳膊上捏了捏,示意著:淡定,淡定,保持淡定……


    興許是侯今春這咬耳朵的動作,加重了人們對陳叫山話語真實性的質疑,起先眼珠子滴溜溜轉的胡老爺,忽而眼神沉定了下來,又笑了起來,“陳幫主,庫房那麽多貨物,你也都看到了的,搬出搬進,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兒啊……我們忙乎半天,到了碼頭,你再拿不出現錢……”


    “老爺,他拿個屁錢,是想趁機溜之大吉哩……”未等陳叫山接話,吳蠻子便搶著說,“陳叫山,搞清楚,在金安地界,可不是你想溜就能溜的!”


    “嘿……我現在還怕你胡家人溜了呢!”陳叫山反唇相譏,而後說,“這樣吧,你們現在跟我一起去碼頭,見了錢,你們再回來搬貨,怎麽樣?”


    萬青林聽著陳叫山的話,看著陳叫山的表情,感覺陳叫山不是在說大話,便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狀……


    在黃葉鋪時,陳叫山孤身闖王宅,使得隆江商行換了新老大。


    獨角龍王盛川在賬房錢庫裏開槍自殺,錢庫裏那麽多錢,陳叫山似乎並不以為奇,絲毫沒有那種近於貪婪的神遊之色。


    朱萬勝當了隆江商行的老大,為示心意,特地拿出大洋,要酬謝陳叫山,陳叫山不為所動,隻說了句,“從此以後,淩江上再無江匪,便是對我最大的饋贈……”


    麵對錢,陳叫山那般淡定,猶若視金錢如糞土一般!


    是因為陳叫山本身就很有錢嗎?


    “王掌櫃,那你就算算總價吧……”胡老爺衝王掌櫃說著話,眼睛卻看向陳叫山,那眼神分明在說:我倒要看看,你陳叫山嘴硬話大,到頭來,如何收場?


    王掌櫃拿過貨物詳單,攤開了,瞥一眼貨單,撥一下算盤,“劈哩啪啦,劈哩啪啦……”一陣響……最後,取筆蘸墨,在最後一張貨物詳單的左下方空白處,寫上了貨物總價,取貨棧印章蓋了,並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陳幫主,給”王掌櫃將貨物詳單和算盤,一並遞向陳叫山,“你依五折價算算,看有沒有錯?”


    陳叫山接過貨物詳單,隻將最後一張上的印章和手印,瞥了一眼,便說,“成,沒錯,那咱現在就去碼頭?”


    “好,走”


    “請……


    “請……”


    胡老爺叫來一輛馬車,同胡管家、王掌櫃坐了上去,吳蠻子則騎著馬,領著幾十號人,像是羈押犯人一般,押著陳叫山、侯今春、萬青林、趙秋風,朝碼頭走去……


    剛拐過街角,等候多時的一大夥船隊兄弟,嘩啦啦湧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陳叫山隻說一句,“走,回碼頭……”


    眾人浩浩蕩蕩地朝碼頭走,此時已近黃昏,街上的人非常多,人們側首看著這人數眾多的龐大隊伍,有猜測,有疑惑,紛紛議論著……


    到了碼頭,兩家船隊的兄弟,全都湧到了岸上,以為出了啥大事兒,又要驚天動地地幹一仗,人人顯出嚴陣以待的神情……


    陳叫山站住腳步,轉身,衝胡老爺一拱手,“諸位,稍待,我馬上取錢過來……”


    陳叫山領著幾個兄弟,上了一艘鴨艄子,進入艙蓬裏……


    “把這箱子撬開!”陳叫山一把扯掉木箱上的封條,吩咐著兄弟們。


    這是滿滿一大箱金條,兄弟們用鋼釺撬開封口的鐵條,頓時,金光熠熠,將整個貨船艙蓬,映得燦燦一片……


    “幫主,你跟胡家人談了些啥?“鵬天問,“咱要給他們錢嗎?”


    陳叫山搖搖頭,“就是讓他們開開眼……”


    胡老爺站在碼頭上,看見江上六十多艘大小船隻,眼睛微微眯著,心中不禁在嘀咕:陳叫山所說的話,當真是真話麽?


    思慮間,胡老爺看見陳叫山領著十幾個船隊兄弟,抬了四個大木箱,顫顫悠悠地在搭板上走著,上了岸,一步步朝這邊走過來……


    每一個抬木箱的人,都臉憋得通紅,胳膊上肌肉條條繃著,脖子上紅筋暴突,似乎抬著很重的東西!


    滿滿一整箱的金條,自然是不容易抬動的,所以,陳叫山特地將其分成了四份,找來另外三個貨物木箱分裝了……


    “胡老爺,陳掌櫃,你們過來點點,看夠不夠?”陳叫山用手指著地上的木箱,“我這人心粗,也不曉得錢多錢少是啥概念……”


    陳叫山看似極為隨意地用腳尖一挑,挑落了一個木箱的蓋子……


    胡老爺傻眼了,王掌櫃傻眼了,胡管家傻眼了,吳蠻子傻眼了,所有跟隨過來的胡家家丁、夥計,全都傻眼了……


    天金條呀!


    胡老爺臉上的肉,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緊接著,連續地跳……眼睛被金光亂濺的金條一閃,眼角的眼屎,似乎是更加多了,更加黏糊了,像膠糊住了眼睛,糊住了眼瞼,糊住了眼睫毛似的,須一下下地眨巴,一下下地用袖子擦拭眼睛……


    胡老爺仍然不相信眼前的一幕,瘦如竹節的手指,從袖管裏伸了出來,顫顫巍巍,像一個中風病人一般,彎下腰去,從木箱裏摸起一根金條……


    燦燦亮亮的金條,如一截燒紅的炭棒,燙著胡老爺的手……


    胡老爺像是賭氣,像是發狠,像是掩飾自己的尷尬,將金條放在嘴角,若吃甘蔗一般,狠狠地咬了一下……


    “哎喲……”胡老爺疼得一聲叫喚,連忙捂住了腮幫子……


    “胡老爺,沒把牙墊壞吧?”陳叫山笑問。


    此時,王掌櫃站立一旁,早已經呆若木雞,傻了,癡了,愣了,失了魂了……


    陳叫山一巴掌重重地拍在王掌櫃肩上,“陳掌櫃,點點,算一算,看夠不夠數?”


    胡老爺終究是胡老爺,曉得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能太過失態,一咬牙,便說,“走,回去搬貨……”


    “且慢“陳叫山伸手一攔,一聲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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