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饒我性命……”


    領頭黑袍人借著慘白月光,見陳叫山眸光中,充滿鄙夷,拳頭所向,槍口黑黑……心便縮緊起來,身顫不停,連連求饒……


    “你怎就害怕死?”陳叫山一把將領頭黑袍人的麵具,徹底摘下來,麵具背後,是一張充滿驚恐的臉,皺紋細密,臉上的肉一橫一豎抖顫著……


    “你既然如此虔誠,如此順通幻神教,不是福壽雙全嗎?不是能長渡生劫嗎?怎麽,原來你也怕死?”


    陳叫山將拳頭朝回猛一收,似再次蓄積了力量,要狠勁打出黑袍漢子登時嚇得閉上雙眼,兩個肩膀對夾起來,“別打我,別……別殺我,我不想死……”


    一陣風吹來,卷著李子花之素香,落英簌簌,於黑夜映襯下,若飛雪。--


    陳叫山一把拽住黑袍漢子的衣領,將其提拽起身,像撥轉陀螺一般,手腕一轉,黑袍漢子隨之旋轉,陳叫山左臂前纏,纏住黑袍漢子的脖項,胳膊肘朝內一夾,頓時夾得黑袍漢子連連咳嗽,舌頭外吐……


    “讓我不殺你?可以!”陳叫山胳膊肘又一夾,語氣平平,卻充滿陰狠,“那你便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問一句,答一句,若有半句虛言……”


    不待陳叫山將後麵的話說出,黑袍漢子咳嗽著說,“明白,明白,我一定說……”


    此處當然不宜久留,絕非適合說話之地,陳叫山左臂鬆開,將黑袍漢子朝江岸方向一推,“走”


    剛走兩步,陳叫山忽一停,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帽冠和麵具、長髯,“把你的行頭撿起來,戴好!”


    黑袍漢子回身看了陳叫山一眼,隻得蹲下來,先撿起錦雞翎羽帽冠,雙手扶正,戴在腦袋上。又撿起日月星辰麵具和長髯,將長髯的係帶,與麵具係帶,對纏綁住,一並拴係在了下巴下……


    月亮又隱去,周遭暗黑一片。


    此際的泊水灣,已沒有火光,所有的火,都熄滅……


    江上水霧卻愈重,厚厚壓壓,一層層,空氣中的水腥味兒,伴著夜涼,潮氣,令人連打寒噤……


    身體之寒,猶可轉暖,心中所寒,寒入骨髓,寒得令人悵然,令人唏噓……


    一夥黑袍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半大的孩子,有瘦弱的漢子,婦幼老弱,近於一半。


    鎮河水流,淩江水流,嘩嘩嘩嘩嘩,其聲清晰,水流岸愈靜,有聲亦無聲……


    春風起,回旋江岸,老樹新葉紛紛亂,空氣中盡是皮焦肉糊的味兒,硫磺的味兒,血腥味兒……


    二十多個黑袍人,死傷大半!


    烈火焚身,毛發皆燃,不願被水潑救者,活活燒死。


    渾身被烈焰炙烤,料想即便被水潑,也未必能活,至少,燒傷毀容,永難複舊容者,心似有後悔,痛不欲生,竟衝著船幫兄弟的長刀撲去,刀寒,血濺……


    以身殉教,決絕,而罔顧生死者,欲要抱住船幫兄弟,一同燃燒,並伺機奪槍,槍響,命殞……


    意欲衝上貨船,意欲“燒毀貨船,以祭神靈”者,撲入江水之中,有被船幫水手救上岸的,有在水中欲與船幫水手同歸於盡者,撕咬,拒救,後隨江水漂去……


    “是誰先開的槍?”


    陳叫山押著領頭黑袍人,來到泊水灣江岸,見狼藉之中,慘烈之狀,怒聲質問著。


    所有兄弟都低著頭,站在岸上的,立在船上的,手裏執刀的,肩上扛槍的,渾身濕漉漉的,被火焰燎了頭發的,被撕爛衣服的,被咬破胳膊、手指、肩膀的,皆不說話……


    “他們手無寸鐵,他們……”陳叫山牙根一狠咬,說不下去了……


    “幫主,這些人怎麽處理?”侯今春指著五個一息尚存的黑袍人,以及一並排躺在江岸的屍體。


    “活著的,先弄船上去……”


    那些死去的黑袍人,有的被燒得筋脈收縮,身子團成球狀,歪歪斜斜;有的渾身**,黑袍殘缺,眉發焦糊;有的伏爬在地,身上的血洞,被火炙烤,血已凝住,呈黑色……


    陳叫山太陽穴一鼓一凸,末了,揚了手臂,喟然一歎,“斷氣的,隨江葬了……”


    兄弟們或背,或抱,或扛,將活著的黑袍人,弄到了船上,將一具具屍體,平平放到江上,歎息一聲,一送……


    水浪起伏,顛簸上下,那死去的黑袍人,在江中翻滾,漂去,遂即不見……


    陳叫山拽著領頭黑袍人的袖子,一扯,指著江水流去的方向,“好了,他們以命殉教了……”而後,聲音兀自拔高,雷霆之音,“你呢?”


    領頭黑袍人,噗通一下跪倒,雙手作揖,連連磕頭,帽冠上的錦雞翎羽,一前一後地晃著,“饒命,饒命……英雄饒命啊……”


    鎮河對岸的老樹上,幾隻老鴉“嘎嘎”叫了幾聲,興許被這邊的人聲驚著了,呼嗖嗖一下,躍出樹冠,高飛至夜的虛空了……


    “先把他押首船上去……”陳叫山背對領頭黑袍人,淡淡說了一句。


    待領頭黑袍人被押走,侯今春湊過來,低聲問,“幫主,現在咋辦?要不要……趁著天還沒亮,去那廟上闖一闖?”


    陳叫山用腳尖,在地上一下下地蹭著,地上些許血跡,已經凝住,近於黑夜一般的顏色了……


    “黑燈瞎火,又人生地不熟,算了……”陳叫山輕籲著搖頭,“明兒白天再去吧!明兒是祭拜日,我們倒要見識見識……”


    “過來幾位兄弟,把這兒拾掇幹淨……”陳叫山說著,轉身朝首船走去,並對侯今春說,“侯幫主,讓兄弟們輪流休息,注意戒備……”


    首船上風很大,黑袍漢子呆呆立在船頭上,黑袍被風吹揚起來,一下貼實了身子,又一下鼓蕩起,似人的身形忽極瘦,忽又極肥了……


    待陳叫山跳上了首船,船身一晃,本就寒噤連連的黑袍漢子,下意識地後退著,眼見身子歪歪了,要跌到江裏去,陳叫山順手一伸竹蒿,攔腰一卡,朝前一撥,黑袍漢子便一個前趴,身子蜷如一肉球,抖得更厲害了……


    “坐蓬裏去吧,這兒風大……”


    聽了陳叫山的話,黑袍漢子想站起來朝船蓬裏走,腿卻閃著,軟如爛泥棍,站不起來,便手腳並用,朝船篷裏爬過去了……


    “你們廟上有多少人?”陳叫山隨黑袍漢子,也進了船篷中,放下卷簾,冷冷問。


    “沒……沒沒多少人……”


    黑袍漢子囁嚅著,四下打量著船篷內的陳設,見頭頂上方的馬燈,隨著船身的微微晃動,輕搖著,馬燈之光,從陳叫山身上一下下地滑過去,又滑過來……


    “你會鳧水麽?”陳叫山問。


    黑袍漢子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不會鳧水好,好,好啊……”陳叫山麵帶微笑,忽然,聲調卻兀自拔高,怒聲道,“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丟到江裏喂魚?”


    “有兩百多,兩百多,嗯,兩百多人……”聽見陳叫山怒喝,黑袍漢子下意識地一把抓住船篷裏的竹條,生怕陳叫山一把將他扯起來,真就丟到江裏去了。


    “有多少槍?”


    “沒……沒槍!”黑袍漢子瞥了陳叫山一眼,又改口說,“教主他們有槍,長槍,有……有這麽長……”黑袍漢子邊說邊伸臂比劃著……


    “我說過,你要有半句虛言,我也讓你渾身冒火,燒成焦蛋!”


    “全是實話,實話,沒……沒沒沒虛言……”


    “你們教主叫什麽?哪裏人?”


    “他……他他……俗名叫楊三雕……後山楊家鋪人……”


    “那楊三雕有什麽來頭?”


    “他……他以前是修廟的,後來隨馬幫,去過西域……”


    黑袍漢子說,通幻神教的教主楊三雕,年輕時一直幹修廟塑佛的活計,僧廟,道觀,洋人教堂,都修建過。


    楊三雕的手很巧,會涅泥人,會雕花,會鑿木卷雲,會畫羅漢,還會說洋文。


    早年間,楊三雕在青雲坪的洋人教堂裏幹活時,偷了洋人的小銅鍾,拿到當鋪去賣,不巧當鋪老板跟教堂神甫相熟,暗中穩住楊三雕,派人通知了教堂……


    楊三雕被人一頓毒打,半夜用瓷碗劃爛了窗欞,偷偷跑出了教堂。後,糾集了一幫惡徒,殺了神甫,殺了當鋪老板,隨一支西域馬隊,去了西域多年……


    “他什麽時候成立的通幻神教?”


    “去年五月,年饉鬧得最凶那時候……”


    “現在信徒有多少了?”


    “這個……真說不好,方圓幾十裏,各個村寨,怕有幾千上萬人了吧?”


    “那個通幻娘娘是怎麽回事兒?”陳叫山略一頓,“聽說通幻娘娘,有樂州陳叫山的魂靈附身,廟上還供著樂州陳叫山取湫帶回來的湫水?”


    “這事兒是真的!”黑袍漢子說,“去年秋天,有一天半夜,教主帶了一位老婦人,說她是通幻娘娘,通曉天上地下各界神靈,年饉後下雨,就靠她通了水神龍王呢!”


    一位老婦人?陳叫山皺眉思索著……


    “通幻娘娘做法時,閉了眼睛,竟能說出樂州陳叫山的話來,說他們咋樣去取湫,咋樣鑽滴水岩白龍洞,咋樣祭拜龍王,說得有鼻子有眼哩……”


    陳叫山長歎一聲,忽然,冷冷一問,“你曉得我是誰?”


    黑袍漢子搖搖頭,頓住,“你是從樂州過來的商戶?”


    “我就是樂州陳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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