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叫山一整夜都在嘔吐,直將腹內可吐東西,吐得幹幹淨淨,口酸舌麻,眼花頭暈……


    雖是無數回想過,行船跑江,注定是要過這一關的,但當這種感覺真正到來,陳叫山方才體會到:風裏浪裏刨食吃,其不易之處,人們多想到了險灘、暗礁、漩渦、極端惡劣天氣,甚或江匪。--而實際上,跑船的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艱辛,若非雙腳踏到船上,斷難體會出……


    寅時過,天上的星星反倒隱去了,周遭黑暗如墨,起先一江繽紛燦爛的星光,若嵌於絲絨的碎玉細珠,現在,全被拽掉了,江麵惟留模糊與暗黑……


    水聲漸漸大了起來,嘩嘩嘩嘩地響,站立船上的人,不時能感覺到褲腿潮潮的,飛珠亂跳……


    “起燈照江”


    侯今春兩手擴成喇叭狀,衝著後船大喊著,後麵船上的人,便依次喊過去


    “起燈照江……”


    “起燈照江嘍……”


    “侯幫主有令,起燈照江……”


    侯今春走到陳叫山跟前,微微彎了腰說,“幫主,你跟暈船的兄弟,都忍著點兒,實在不行,就到蓬裏躺著,前麵就要到細狐峽,水窄,石頭多,船就更顛了……”


    淩江自塚山發源,由西至東,縱貫整個秦川盆地。


    羌州、梁州、樂州、洋州,皆處盆地中部,平野漠漠,淩江經流之處,江麵平闊,水流脈脈,河床皆為沙灘。


    但從盆地東部的細狐峽開始,淩江便似一柄利刃,要刺穿盆地一圍的群山壁壘,兩相衝擊,對抗,江麵由此變得窄狹,綿綿沙灘亦不見,江底多岩石。


    在旺水期,水位極高,淹過石頭,船便可平順而過。但而今是中水期,又趕上寅時至卯時之間的“黎明前的黑暗”節點,倘是船行進過快,不加操控,任其自由漂流,便會造成撞船顛磕貨……


    “沒事兒,我現在好多了……”陳叫山掏出打火機,揭開燈籠罩子,點亮了燈籠,將其遞給侯今春。


    陳叫山知道,現在所經曆的一切,都是自己學習的機會!


    別人都在蓬外操控船隻,自己豈可躺到蓬裏休息呢?


    鴨艄子上五盞燈,元寶平船三盞燈,駁船、拖船兩盞燈,散船一盞燈,這是起燈照江的規矩講究!


    三十六艘船上的燈籠,全部點亮了……


    何等壯觀的景象!


    起先暈船的鵬天、滿倉、大頭、二虎等人,沒有一人到蓬裏去,站立船板上,前後左右,看著這一壯觀景象,被深深地震撼了……


    正月十五鬧元宵,花燈繽紛,五顏六色,似太繁雜了,晃眼了。而今這起燈照江,一閃的白燈籠,明明晃晃,船上船下,前後左右,亮亮堂堂……


    江水被燈籠之光映照著,一片片的亮,亮如水銀流淌,一坨坨的黑,黑似墨汁翻湧……


    浪花跳蕩間,滾滾一江水,便若一隻翱翔的鳳凰,自那涅的熔爐中,飛升出來,羽毛愈加光鮮,燦然,暗羽映襯明羽,明羽輝映暗羽……


    侯今春舉著燈籠,身子一再地前探去,左右晃著燈籠,仔細察看著江麵情況……末了,衝身後喊,“各船各舵頭,現在就擺船頭,列成狼牙陣,把散船套陣中間……”


    所謂狼牙陣,是船幫多年跑船,總結出的一種舟楫行進排列陣型。


    在平闊江麵行進時,船隊可一線縱列,也可雙排並進,遇到旺水期,天晴日朗時,航道直溜,即便亂陣向前,亦不影響讓船、江中傳貨。


    但是遇到船隊舟楫數量龐大,江麵情況複雜,天氣、天光情況特殊時,便要考慮特定的船陣來應對。


    此次桃花水,盧家船幫三十六艘大小船,浩浩蕩蕩,行至細狐峽這種地方,天光又不照應,穩妥起見,便要考慮以狼牙陣來應對了!


    狼牙陣的具體方法是:鴨艄子一律開“反八字”,即船頭與江岸呈略微夾角,分散,豁朗,船尾湊近交集;元寶平船一律呈“正八字”,即船頭湊近交集,船尾分散開,豁朗,與江岸呈反向夾角;駁船和拖船,一字布列,直走江心;散船分布於一字布列的兩翼……


    如此船陣,其玄妙是:前麵的反八字,船頭是分散開的,行船視野豁朗,江心有異物大石,或是詭異漩渦,皆可順順避過去!反八字過去了,便可將江麵情況,傳遞給緊隨之後的正八字船,正八字船獲得信號,隻須分散開船頭,伺機調整,便也順順過去了。而且,正八字的船尾分散開,為後麵一字布列的拖船、駁船,留足了調整、變陣、緩衝、迂回的空間,一旦遭遇“突刮旋風,上遊急流”等等極端情況,亦不至於與前船相撞!


    散船戶們駕乘的散船,必須將其布列在拖船、駁船的兩翼,受一字布列和正八字聯合保護區域裏。


    散船戶們縱是在虛水河、南沙河、堰溝河、桃花河、文川河上,跑船跑得再油,但河畢竟是河,江終究是江,不可同日而語!


    狼牙陣一出,江上的燈火,分列成了參差之狀。


    陳叫山環視一圈,見狼牙陣這般威武雄壯,燈火閃閃,猶若一條火龍,在淩江中遊飛,心中不禁湧起一股豪情!起先那些因於暈船,而產生的一切難受、不適,在這豪情充湧之下,竟全然消失了……


    “江心偏左有大石,正八字船不必變陣,繞得過去……”侯今春在發號了狼牙陣之令後,便飛奔至領首的反八字鴨艄子船上去了,打著燈籠,細一察看,便朝後船吆喝著。


    陳叫山身處反八字的末尾船上,前方傳話過來,便轉過身去,衝著後船喊“前方江心偏左有大石,正八字船不必變陣……”


    “注意,插蒿點進,胳膊上攢把勁,穩住嘍!”侯今春大聲吆喝著,順船便是一陣吆喝傳遞,“插蒿點進嘍插蒿點進,穩住船身……”


    所謂的插蒿點進,是跑船老把式的一種看家本領,其操控竹蒿的手法,是最最簡單的,不過,卻需要十足的力氣!


    正常情形下,跑順流下水船,船身皆是中豎平行於江麵行進的。但若布列了狼牙陣,反八字和正八字,都是依著浪勢斜行的。順流前進的衝力很大,如果不加操控,任其自由漂,陣法自就亂了,失去了列陣的意義!


    每一股順流衝力過來,水浪便會將船擺擰,欲使其變為中豎平行,那麽,水手便要以竹篙插入江底,來對抗衝力,對抗擺擰的勁兒!


    竹蒿的手法中


    撥,是應對河底藻類、異物。


    拐,是應對回水灣處,激流對船身的單側衝擊,以竹蒿增加阻力,平衡船身的。


    戳,是應對旺水期,水位過高,在特定地點,需要擱淺停船時,以蒿頭在水中探出一點,穩定船身,便於拋錨者,投甩纜繩而至不**位。


    順,是應對水底有淤積陳泥,一片軟乎,竹篙吃不上力,但水浪又猛,不得不調控船身時,竹篙順拖於淤積之表,以變化水與泥之阻力,來調控船身。


    帶,是應對相互讓船,或者岸上有異峰、大樹,侵占了江麵,而貨船又處於圓載狀態時,將竹篙一頭上揚,撥轉樹枝,或磕敲岩石,以防其擦撞貨物,而另一頭插入江水中,為讓船預留空間的……


    而這插蒿點進,就是將竹篙插在江底,尋合適的支點,對抗順流衝力和水浪擺擰之力的,無須多少技術,就是一股子勁兒!


    陳叫山看著牛娃他們插蒿點進,雙腿彎曲,腰杆挺直,身子一再地傾斜,再傾斜,臉憋得通紅,一瞬間,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水手們的辛苦……


    “老嘎,你****的別擠我啊!”江五緊握竹篙,大聲吆喝著,“你手腕別軟嘛,挺緊嘍……”


    笙子便也笑話起了老嘎,“老嘎,你跟婆娘幹事幹多了,現在曉得勁不夠了吧?”


    “不是說你喔,老嘎,跟女人幹事,悠著點兒……”王墩也起著哄,笑道,“那是閻王殿,不是臊子麵……”


    陳叫山深吸一口氣,連續兩躍,躍到了老嘎船上,對老嘎說,“來,讓我試試!”


    “幫主,莫聽他們嚼舌根,我能行,能行哩……”老嘎說著話,腿彎直抖,額上有豆大的汗珠子,直朝下滾……


    陳叫山拍拍老嘎肩膀,接過了竹篙,學著他們的樣子,馬步下蹲,以腰為軸,左手正握蒿,右手反握蒿,手心相對,插蒿入水,以手腕之力,探摸插撐的支點……


    “幫主,你真是厲害啊!搞得好,搞得好……”


    “幫主,你比我們還行家啊,以後插蒿點進,我們就跟幫主學了……”


    “淨扯廢話麽,幫主那麽高的武功,弄這個,還不是小菜一碟……”


    兄弟們紛紛誇讚陳叫山插蒿點進搞得好,陳叫山亦是興奮不已!


    水浪擺擰過來的力量,以手腕翻轉,隨點隨起,即插即收,船身始終以反八字狀行進,平平穩穩!


    陳叫山感覺這猶若太極,猶若十二秘辛拳中的巳柔拳一般,個中玄機,親身體驗,便可自得其玄,融化為妙了!


    “滿倉,二虎,你們幾個也學學……”陳叫山衝著幾個暈船的兄弟喊,“鵬天,別打燈籠了,拿上蒿試試……”


    幾個暈船的兄弟,得了陳叫山的鼓勵,紛紛操起竹蒿……


    滿倉力氣大,但腰身不靈,江五便手把手地教著,不斷拍打滿倉的肚皮,要他調整身形……


    令大家最驚奇的是,三旺盡管隻是一條腿,但他操蒿極為巧柔,不但保證自己身處之船,平平穩穩,還為旁邊的散船,帶出了空間……


    細狐峽有驚無險地渡過去了,前方一片銀閃閃的曦光,紅雲朵朵,浩浩蕩蕩的船隊,順順利利出了細狐峽,恢複了常規隊列,在金燦燦的霞光中,東進,東進……


    朝陽噴薄而出,一江水猶似金湯,燦燦明明到了極致,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陳叫山學會了插蒿點進,且運用得出神入化,起先因暈船所帶來的難受之感,完全消失,倒是肚子感到有些餓了,便手搭額前,豪情滿懷,遙望江流,問老嘎,“前頭是不是快到瓦橋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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