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田靜機領著僅存的兩個日本人,貼著兩輛汽車右側,前後兩人以機槍火力封鎖,左側以手槍點射阻擊,連連奔逃……


    陳叫山槍裏已經沒子彈了,眼見著日本人從官道一側疾速奔逃,卻無力還擊……


    鵬天正要朝前撲,被陳叫山一把抱住了,“天,別追,小心手雷……”


    待程曜發領著一眾望山坪鄉親跨過大石堆,中田靜機和兩個日本人,已經上了三組的汽車上,中田靜機親自駕車,另外兩個日本,將機槍架在車窗上,點射封鎖,汽車一退,一擺,跳轉了車頭……


    程曜發對這一場的戰鬥的具體情況,尚不細知,見巡山隊的兄弟,還要上前追趕,便伸手一欄,“窮寇莫追,防止有詐……”


    日本人的汽車拐過山彎,加速前進,轉眼消失不見了……


    “兄弟,你們是什麽人?怎麽跟日本人幹起來了?”程曜發走到陳叫山跟前,蹲下來,查看陳叫山的傷情……


    “我們是樂州盧家……”陳叫山的肩膀,被程曜發扳了過來,剛說半句話,疼得吸溜了一下,直接說,“我是陳叫山……”


    陳叫山報出名姓,不僅程曜發一怔,其餘的望山坪鄉親,也皆是一怔前幾日在西京城,大敗日本第一高手的英雄陳叫山,如今就在眼前?


    “陳隊長,實在對不住,我們來晚了……”程曜發確認眼前負傷的漢子,正是自己在《西京民報》的照片上所見的陳叫山,頓時肅然起敬,半蹲在地,雙手抱拳,低頭,彎腰,以示愧疚……


    既是知道了陳叫山,日本人在此伏擊的緣由,也便再清楚不過,程曜發朝後一揮手,“都別愣了,人分兩隊,一隊在這兒好好拾掇,一隊回去準備東西,喊郎中來……”


    土坡兩側的火,依舊順風向在燒,陳叫山抬手朝坡上指去時,程曜發明白陳叫山的意思,便說,“陳隊長不必擔心,鶴腿峽的雜木林,不成材,燒點也沒事兒,把後坡封住就好了……”


    鵬天跪在七慶的殘肢前,七慶的腦袋上黑糊糊一片,粘了些許土灰、草葉、石屑,瘦削的下巴,斜歪一側,臉上皆是灰白底色,凝滯著醬黑的血汙……


    “慶……慶……慶……”鵬天伸手一點點,一點點地摘去七慶腦袋上的草葉、石屑,起初隻是連連地喊,聲音淒楚,終於哀嚎起來,抓了一把土灰,攥在掌心,一下下地以拳頭砸著地,“慶……你起來說話,起來說話……”


    人活著時候,你總念著他的百般不好,處處想著詆毀、抬杠、揶揄、譏諷、戲弄、爭吵……而人一旦沒了,那麽多過往的詆毀、抬杠、揶揄、譏諷、戲弄、爭吵,還能奔著誰去?怎不讓人悵然神傷?由不得兩行熱淚流……


    吳先生腹部中彈,仰躺著,神誌模糊,忽而感覺周圍安靜了下來,憑著殘存的模糊意識,掙紮要坐起來時,迷迷蒙蒙中見有人將自己攙扶了起來……


    吳先生隻覺著眼前出現了諸多光圈,而光圈中的影像,全然模糊,腹部有灼燒的感覺,燒得嗓子發幹,喉嚨似乎被一塊棉布堵塞著……


    巡山隊有人為吳先生腹部纏好紗布後,見吳先生抬手不停向嘴巴靠近,料想吳先生口渴,便解了皮囊,擰開蓋子,要給吳先生喝水……


    程曜發眼尖,一步過來,一腳將皮囊踢開了,“胡鬧,你想要他的命啊?肚子上挨了槍子,暢了風,不能喝水……”


    楊秘書小腿受了傷,被趕來的郎中,以紗布敷好後,在有人將他朝板車上抬時,一轉頭看見了秦效禮,身子正正地躺著,與他的十位手下兄弟,一並排躺著,便從板車上又翻滾下來,朝秦效禮爬去……


    望山坪的鄉親,見楊秘書是穿著軍裝,唯一活著的一個,也理解他的心情,見他朝前爬,便索性將他抱到了秦效禮跟前……


    “效禮啊……”楊秘書伏在秦效禮身前,淚如泉湧,兩手硬硬撐著地,大顆大顆的淚珠子,打濕了土灰,砸出一個個的小窩,“咱為啥不聽督軍的話,為啥啊?效禮……效禮你不能這麽走……”


    唐嘉中也跪在秦效禮的另一側,鼻孔裏一陣陣熱,想到秦效禮以及一眾士兵,為保護自己,他們如今一個個地靜靜躺下,內心一霎時,百感交集,明明抑製著眼淚,不讓其流出,但抑製間,淚已滿臉……


    在唐嘉中加入組織的那一夜,他便記下了吳先生的話我們這一群人,要正視生死!犧牲,並不為懼,熱血縱是流盡最後一滴,我們也會為我們的熱血,澆灌之下的土地,而充滿無限驕傲……


    然而,戰鬥卻是這般殘酷,遠超過自己所有的想象,生死忽一刹,陰陽永相隔……自己的熱血,縱然滿腔跳動,在這些殘酷麵前,又怎稱之為勇敢?


    這些靜靜躺在地上的人,如大睡了過去,不再醒,他們的死,換來的生,我該慶幸,還是追悔?


    唐嘉中想到自己的魯莽和無用,愈發悲到極致,淚水難止……


    鶴腿峽一片悲戚之中,陳叫山卻沒有流下眼淚來,跪在地上,細心地找尋著駱幫主零散飛亂的血肉殘屑……


    那些醬赤色的、黑淤的、殷紅的、灰白的骨肉殘屑,在汽車輪子下,在坡地的岩石上,在馬匹的鬃毛上,在三棱刺上,在玻璃碎渣上……每一塊,每一坨,每一片,都是駱幫主四散而去,卻並不遠飛的魂靈……


    陳叫山一點點地收集、找尋,在一塊布單上存集……待在坡底一團草灰間,尋到駱幫主的頭顱時,焦黑的草灰,敷了駱幫主的整個頭顱,全然包裹了……陳叫山用袖子一下下地擦拭,血肉黏結,怎麽也擦不去,擦不盡,恰如此時此刻的心念,被巨大的悲戚,全然縈繞了,占據了,怎能揮去,怎能散失?


    無論怎樣細心,無論怎樣專注,終究不能拚出渾全的遺體來,陳叫山似乎還不甘心,還在質疑自己是不是太過粗心了,陳叫山近乎無望的眼神,空洞著,像此際鶴腿峽上方的天空,鉛灰色的雲層,厚厚堆聚了,一團團,一簇簇,渾然化整了,卻是無邊無際的陰鬱,漫天漫空的陰陰沉沉……


    一轉頭,瞥見布單上那些零零碎碎,陳叫山一下俯倒,淚水奪眶而出……


    霎那間,布單上點點堆聚的肉骨殘屑,恍然間,羽化出一道七彩的光環,團繞著,飛騰起來,如鶴腿峽兩側的高坡上,熊熊燃燒的火,有一股熱流,席卷了天與地,有一種光焰,炙烤著人們心底最最敏銳、最最柔軟的角落……


    所有人欲要勸慰陳叫山,所有人似又不願勸慰陳叫山,近步似有殘忍,遠步似於無情……


    “駱叔……駱叔……你怎就走得這般急?”陳叫山將布單一角,團攥在掌心,聲音淒楚於極致,又惟恐紛紛若雨的淚水,打濕了那些散零的魂魄,“我陳叫山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陳叫山近乎絕望的哭喊,嚎啕,淚飛斷珠,將鶴腿峽所有人,生生凝然於一個瞬間了……


    昏迷中漸漸蘇醒的盧芸鳳,眼睛紅腫淚水未幹的薛靜怡,衣衫破損血凝一身的滿倉,嗓子幹啞一臉焦枯的鵬天,被炸斷腿昏死複又醒過來的三旺,躺在簡易擔架上的吳先生、楊秘書,忙前忙後協助鄉親們收拾殘場的唐嘉中,感同身受悲然唏噓的程曜發,同有一顆肉心的望山坪鄉親們此際裏,聽見陳叫山這般高聲的哭喊、嚎啕,聲聲入骨,音音銘心,頓時齊然下跪……


    “笑話,我駱征先三歲跑船,闖蕩江湖數十年,啥樣的大鬼小鬼沒見過,啥樣的大風大浪沒闖過?就憑你這兩把刷子,也敢說大話來嚇唬我?”


    在盧家大院門前,王鐵漢領著鐵匠鋪兄弟,以及百十號流民,為救陳叫山,與盧家發生對峙之時,駱幫主閃身解圍,曾豪氣幹雲……


    “咱消消停停的上海灘,寬寬敞敞的大馬路,洋人一來,啥都沒個樣兒了,路也不是那個路,房也不是那個房,衣裳也怪裏怪氣的模樣……更憋火的是,聽那貨主說,咱的地盤,劃給了洋人,就成了啥租界,咱中國人還不讓隨便進。陳隊長,你說說,咱自己的地方,咱還去不了了,這是啥道理?****的,還把拉屎的給難住了?”


    在高家堡,駱幫主接應取湫隊時,陳叫山、高雄彪、駱幫主三人,在夜裏一番暢談時,駱幫主的憤懣、憋屈、不解與疑惑,猶若昨時……


    “我現在既盼下雨,又害怕下雨了……不下雨,餓死人,流民圍著盧家不走。可下了雨,來年再跑船,貨運生意攢了整一年,肯定是紮了堆,到時候,船又不夠……唉,我這大幫主,當得心焦啊!”


    在返回樂州途中,駱幫主與陳叫山談論船幫愁結,躊躇滿誌,恍然縈回……


    “唉,我駱征先老了,越來越不中用了,未來的盧家,還要依靠你們這些年輕後生哩!陳隊長,你此番取湫,曆盡艱險,成功而回,老爺夫人那裏,日後必將重用你,你要好好幹啊……”


    英雄遲暮,歲月終老,江湖後浪推前浪,老前輩對新人之殷殷期望,春風化雨,一切,尚未待到桃紅柳綠,尚未待到金果滿枝頭,故人便要凋零?


    天,解人之悲戚,陰雲層層……


    地,解人之淒楚,默然黯黯……


    風,解人之蒼然,席卷陣陣……


    高坡上的大火,隨風去,枯葉成灰,兜著圈,滿天卷,是灰色的蝴蝶,黑色的飛鳥,是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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