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叫山凝慮間,青火卻問,“陳兄,你現在何處高就呢?”


    陳叫山直視著青火的眼睛,淡淡一笑,小指頭伸進耳朵眼裏,一旋,其實也沒掏出耳屎來,借著大拇指之力,向前輕輕一彈,並一口氣吹出,“高什麽就,在鹿老板手下混飯吃,給人穿梭些買賣……”


    《恒我畿錄》中雲:不恥於謊,恥於無擇,無擇言道,未可衝盈也!意思是說,謊言並非一定是可恥的,真正之恥,是完全的口無遮攔,沒有選擇的照本宣科,亦步亦趨。那樣去說話,十之**,必然陷入無法空靈迂回的境地……


    青火微微頷首,“倒也挺好哩……”


    因於之前鋪墊,陳叫山遂再問話,便不顯突兀,“那個沈慶非的奶娘,這般有福氣啊!老太太住哪兒?回頭跟鹿老板去拜訪拜訪,老太太一樂嗬,沒準又能給杏園春成不少買賣……”


    “福榮巷白家宅子。”青火咧著嘴巴笑,一下拍在陳叫山膝蓋上,“陳兄一看便是能幹大事兒的人,腦袋活絡啊!從老太太那兒牽蔓生意,當真不錯,若是直接尋沈慶非,那就不靠譜了……”


    “嘿嘿,兄弟抬舉了……”陳叫山似無意地將頭發朝上一捋,“給人放羊,總盼人羊肥嘛……”


    陳叫山咬了下嘴唇,原本想問“為何直接尋沈慶非,就不靠譜了呢?”話在心裏已經成形,一股腦都湧到嗓子眼了,陳叫山忽一頓,便咽了回去……


    如此來問,便是所謂的“尋話尋根,刨土刨金”了,一是索然,二是刻意,三是滑稽,淡然如水,了無言趣。


    在一瞬間,陳叫山兀自便通曉了,所謂之不靠譜,無外乎兩點:沈慶非不宜接近,不便通融;沈慶非神龍見首不見尾,難見其人……


    經過《恒我畿錄》之梳理,陳叫山猶然而覺:世情之道,與拳法一道,渾然如一,動靜玄機,騰挪閃轉,皆是功夫!


    果如陳叫山所料,陳叫山不兀自相問,青火卻自有傾述之欲望。


    “不管咋個說,身為天葵社武工隊隊長,沈慶非總是背負漢奸之名嘛……”青火說,“他自己也曉得這個,把命就看得金貴了……除過天葵社的日本人,一般人想見沈慶非,眼巴巴盼,也不一定見得到,沒法子呀……”


    陳叫山的舌頭在嘴巴裏轉來攪去,翹起的二郎腿,不停抖閃,若無其意,微微點頭應和,“這倒也是,這倒也是……”


    青火其後又說了些沈慶非如何如何孝順之事,說他父母皆已亡故,現在就對奶娘一個勁兒地孝敬,又說那老太太據說腿腳不好,一直坐著輪椅,但飲食起居,皆有人悉心服侍,等等等等……


    對於這些話,陳叫山聽得並不入心,心下自說:為了給老太太弄一張蒼老板新戲的門票,連徐文長的畫都能出手,其一片孝心,足見一斑!


    陳叫山瞥了一眼窗外,便站起身來,向青火辭別,“兄弟,多有叨擾,改日到杏園春,咱兄弟喝幾杯……”


    青火一把抓起陳叫山拎來的人情,朝陳叫山手裏塞去,“陳兄,這個……你拎回去,拎回去,事兒也給你辦不成……”


    陳叫山接過人情,重又放回到桌子上,“有啥成與不成的,都是老鄉,說這些,可不就見外了麽?”


    出了戲園子,陳叫山邊走邊思:好一個沈慶非,對其奶娘,猶有孝心。然而,罔顧小家,怎顧大家?於小家之娘,你乃孝子,於大家之娘,你便賊子!


    行至東關小街,陳叫山遇上了秦效禮的人馬,陳叫山在秦效禮耳邊一番低語,將沈慶非奶娘之事一說,秦效禮興奮起來,“那我現在就拐道福榮巷去……”


    陳叫山低語道,“不,我召集兄弟們,對老太太宅院暗中監視便可,貿然前去搜查,反倒不妥……”


    福榮巷屬城北區域,那是龍狗和不怕血的地盤,陳叫山便先到了龍狗的雜貨鋪。


    “哎呀,原來是白老太太……”龍狗聽陳叫山說了沈慶非奶娘之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真是失察,真是失察啊……早就曉得白老太太有個幹乳兒,名叫哈球娃,想不到哈球娃居然便是沈慶非……”


    不怕血也在龍狗的雜貨鋪,一聽此事,激動不已,說話聲調兀自變高了,“那現在簡單了嘛,咱過去把那白老太綁過來,看他沈慶非出現不出現……”


    龍狗連忙一手將不怕血的嘴巴捂住了,一手在不怕血的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你個二貨,怕別人不曉得你嗓門大是咋地?”


    不怕血也意識到自己的激動失態,見雜貨鋪門外的棋攤攤上,少說圍了十來個人,連忙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自己錯了……


    龍狗重新坐下,提著銅壺,一邊為陳叫山沏茶,一邊感慨著,“唉,這白老太太,也是大善人一個,福榮巷的街坊鄰居,誰不曉得白老太太人好……”


    龍狗說,白老太太長得慈眉善目,人也好得很,街坊鄰居誰要向她借錢借物,借兩塊她絕不給你一塊,借一鬥絕不給半鬥,你啥時候不還,她啥時候不問,偶爾逢著呢,連暗示都不暗示。可她借了別人錢物,那是借一塊還兩塊,借半鬥,硬要還一鬥,你若不收,她還跟你急……


    如此一個好人,命卻不大好,生了兩兒兩女,大兒子月裏便夭折了,奶水多,就給幹乳兒哈球娃喂,一直喂到兩歲多。第二胎是個閨女,十七歲那年,前廟場子來了夥江湖買把式的,不知咋弄的,二閨女看上了其中一個肚皮上開石板的後生,硬生生地跟著人家私奔了,從此再無音訊。老三又是個兒子,十歲那年,跟一幫孩子去渭河洗澡,一個猛子紮下去,再沒上得來。現在留白老太太身邊的,是幺女,打小得了場怪病,高燒五天不退,命雖是保住了,卻落成了個啞巴,腦袋還不大好使,至今難尋婆家……


    前年上半年,白老爺子壽終正寢,下半年,白老太太又患了偏癱,路都走不了,得虧幺女雖傻雖啞,服侍老娘,倒是悉心細心,加之幹乳兒哈球娃時常給些幫助,還花錢雇了丫鬟,幫著服侍白老太太,這日子才算像了個樣子……


    龍狗說著,連連搖頭歎息,“以前光曉得哈球娃是西府的人,咋就沒聯想到是沈慶非呢?”


    不怕血便說,“都是這****的沈慶非,不作善事,當漢奸,老天爺給報應,沒給他身上,倒給他奶娘身上了……”


    陳叫山連忙打斷了不怕血的話,“兄弟,話不能說成這樣……人之命運,幽玄冥冥,誰都無法說清……白老太太是好人,從孝道來講,沈慶非也是好幹兒……”


    龍狗也唏噓起來,“是呀……殺了沈慶非,白老太太家,也就沒了依附,日子可就淒惶了……”


    不怕血撇著嘴,“龍哥,你這會兒咋發起菩薩慈悲來了?沈慶非給日本人幹事兒,幹了多少齷齪勾當,害了多少條命,他死一百回都不冤……”


    陳叫山長歎一口氣,“我看是這樣……把兄弟們召集起來,對白家宅子進行監視,等待沈慶非出現……”


    不怕血便站起身來,“那成,我這就通知兄弟們去……”


    陳叫山及時抬起手臂,“姑且不要先說沈慶非奶娘之事,隻說有重要事情,要兄弟們到龍狗兄弟的雜貨鋪來匯合便可……”


    不怕血出了門,龍狗給堂屋的佛祖,上了一炷香,雙手合十,閉目默默……


    龍狗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喝了口茶水,轉頭向陳叫山,“陳大哥,咱利用沈慶非的孝心,來行刺沈慶非,這事兒是不是有點兒……”


    陳叫山咬咬牙根,一抬手,打斷了龍狗的話,“一碼歸一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類似沈慶非這樣的漢奸,倘若不除,效仿之人,隻會越來越多!幫助日本人,出賣國家,國家國家,國之不存,何來有家?沈慶非循於小孝,忠於小家,卻違逆大孝,不忠大家……兄弟,你說,這種人該不該殺?”


    龍狗這下心裏通融了,默默頷首……


    “我建議,兄弟們起一個誓……”陳叫山微眯雙眼,目光蒼涼,“待殺了沈慶非,兄弟們合力一心,一起照顧白老太太,讓老太太安享晚年,衣食無憂,當自己的親娘服侍……”


    龍狗說,“好我正有此意,就這麽辦!”


    下午時候,兄弟們都過來了,二杆和清鼻也從常家坊子回來了,二杆說,“陳大哥,我把日本人的事兒,給亮頭一說,亮頭也想轉了……我勸他們不要妄動,以免惹麻煩,等到秦排長他們去了常家坊子再配合……”


    陳叫山點點頭,“二杆兄弟,你說得好!”


    龍狗將沈慶非奶娘之事,給兄弟們說了一遍,兄弟們群情大振,紛紛表示,一定把白家宅子,死死盯緊,就是睡覺,也用洋火棍棍,把眼皮撐著睡……


    陳叫山歎息著站起身來,將手掌伸出,“兄弟們,我們先起一個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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