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監室唯一的椅子搬出來了,陳叫山不願意坐上去。


    白爺從床上下來,緩緩走到陳叫山跟前,從身上摸出一個小木梳,給陳叫山遞過去,並問,“你因何事進來的?”


    白爺瘦如竹枝的手,停在那裏,陳叫山將小木梳接過了,卻並未在頭發上梳,轉頭環視著眾人,深深歎氣……


    白爺眼簾低垂下去,複又抬起,“看得出來,你非竊非搶,非奸非殺……怕是得罪了小人吧?”


    白爺說了這話,似乎本就不指望陳叫山接答,而自有自己的判斷,並相信自己的判斷一樣,兀自又說,“所以,我料想你非一般的犯人……你這樣的情形,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但依老夫判斷,你在這兒待不了多久……”


    白爺走到那張椅子前,用手撫著磨得油亮放光的扶手,轉頭看向窗外,“在這城東監獄,老夫閱人無數,一茬一茬的人,來了,走了,死了,埋了……所謂世態人情,在這裏,無外乎就三個字忍、逃、死……”


    “來,你坐到這椅子上試試……”白爺伸手邀請陳叫山坐到椅子上去,見陳叫山不動,便說,“怎麽,不屑於坐?怕紮了屁股?還是不給老夫薄麵?”


    白爺話說到了這份上,陳叫山感覺再不坐,便有些矯情、倨傲、無禮了,於是一屁股便坐了上去……


    剛一坐上去,陳叫山便感覺這椅子不穩當,身子幾乎要朝後靠了去,一個後仰摔跌在地,連忙以馬步支撐,將重心朝前,卻又忽然感覺椅麵也有問題,大腿的力道再重一些,隻怕椅麵會垮塌,便將整個身體,朝上虛去,以雙腿牢牢支撐身體,使得屁股隻是輕輕貼於椅麵,甚至,屁股須微微抬起那麽一點點……


    陳叫山現在才明白了:白爺要自己坐這張椅子,並非是以禮相讓,而是一種另類的考驗……


    白爺看著陳叫山的坐姿,淡淡一笑,“你這般坐姿,到底算是坐穩了,還是沒坐穩?是這般別扭,何必又坐,反不如站著舒服,哈哈哈……”


    為了維護身體的平衡,不使自己摔跌出洋相,同時,又不至於損壞了椅子,陳叫山以馬步支撐身體,說是坐,不如說是半站,盡管自己有功夫,可以穩定身體,但如此一來,再怎麽功夫高,都沒有那一份真正坐下的悠哉、從容,更莫談什麽享受了……


    犯人們看著陳叫山的坐姿,有人在笑,有人在交頭接耳,有人怔怔,有所思,有人皺眉,連連歎息……


    白爺圍著陳叫山一圈而走,邊走邊說,“在城東監獄,沒人敢坐我這把椅子,今兒我讓你坐了,便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樣的坐法?”


    陳叫山曉得白爺已經考驗過自己,有了他自己的判斷,便一下站直身子說,“白爺,這椅子我坐不穩……”


    白爺哈哈大笑,一頭的白發隨著笑,全都抖了起來,又抬起袖子,擦著眼角一點淡淡的白色眼屎,將手搭在陳叫山肩膀上,拍了兩拍,“你將你的故事說一遍,我坐在這椅子上聽,如何?”


    白爺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兩手扶著椅子扶手,翹起了二郎腿,後腦勺靠在椅背上,一副優哉遊哉,從從容容的享受模樣……


    陳叫山這才觀察到椅子的玄機椅子的四條腿上,表麵看似有雕花紋飾,油亮放光,實際上,每條椅子腿,都不是完整的,前麵兩條腿,分坐兩截,後麵兩條腿,分為了三截,內中卻又以卯榫相合,但卯榫又不是完全的恰恰尺寸,總留了那麽些伸縮迂回空間。椅腿表麵的那些雕花,恰又是聯結之物,使得椅腿既有伸縮、彎曲、擺歪、斜傾之尺幅空間,整體又不至於斷裂開來……


    這時,監室外麵的鐵鈴鐺搖響了,監室的鐵門,嘩啦一下被推開,白爺坐在椅子上,向犯人們揮揮手,“都出去轉轉吧……”


    犯人們出外放風去了,疤龍和獨眼走在最後麵,白爺衝他們喊了一聲,“把門關上!“


    監室裏就剩下了陳叫山和白爺兩人。


    “我是從樂州過來的……”陳叫山以這樣的一句話開了頭,“樂州的盧家,是當地的頂級大戶,我在盧家做事,當盧家衛隊的隊長……”


    陳叫山從自己夏初之時,從山北逃荒至樂州說起……白爺就那麽悠哉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沒有任何別扭難受之感,靜靜地聽著……


    陳叫山沒有長篇大論,很快便說到了自己此次來西京討債之事,“以前的路,走得過於平順了些,我未曾想到,有一天,我竟會來到這城東監獄……”


    “哈哈哈……”白爺坐在椅子上,笑得咳嗽了起來,“看來老夫果真沒有看錯,你的確不一般……要我說,你來這兒走一遭,倒也不錯!”


    陳叫山見白爺坐得那般從容悠然,似有許多的話要講,便向白爺彎腰拱手,“請白爺指點……”


    “你有如此身手,連督軍府的秦排長都敢挾持,到了這裏,卻又隱忍不發,深藏不露,連逮虱子和跨尿騷都能過……”白爺言語中充滿無盡唏噓意味,“你試圖想努力地改變自己,重新活出一個自己,這沒有錯!可是,你對自己定位不準,該拿起時拿不起,該放下時放不下,全沒有找到你自己的所在,沒有一個平衡你心法的東西,甚至,你有些自怨自艾……”


    “在白爺麵前,我不願說虛話……”陳叫山說,“到現在,我才意識,我有幾斤幾兩,我並沒有看清楚……”


    白爺連連擺手,“倘僅僅是沒有看清楚你自己,這倒也罷了……”


    白爺長歎一口氣,“這世間沒有看清自己的人,太多太多,沒有看清楚的,以為自己看清楚了,本已經看清楚的,反認為沒有看清楚,認為還應該是這樣的自己,那樣的自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必須有一個恒我,有了這一個恒我,你就不會再去搖擺,再去虛妄,再去考慮自己幾斤幾兩的事情了,你就是你,恒我在那裏,無須懷疑……”


    恒我?陳叫山對這個陌生的詞,一時不甚理解,知道恒是恒久的恒,那麽,我是恒久的我麽?無論時間怎樣流逝過去,要保持住某種東西麽?又或者,是從起初的一個時刻,便要為自己找準一個東西,抱守住,依循著,不偏不倚麽?這個所謂的恒我,便是人的自我定位?


    “來吧,我們換一下!”白爺從椅子上站起來,“來,你坐在這椅子上,聽我說我的故事……”


    陳叫山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曉得了椅子的玄機,如今再坐上去,陳叫山愈加緊張,兩腿緊繃,不使自己東倒西歪,身子僵硬著,聽著白爺的故事……


    白爺年輕時,曾參加了保路同誌會。


    那時的白爺,血氣方剛,意氣風發,口才極好,熱情極高,組織同道鄉親們,上街刷貼標語,聚眾到官府請願,在百姓中頗具威信!


    白爺一度覺得,大家的所有行為,天經地義,而自己,是為著百姓,為著腳下這方土地,自當義不容辭,義無反顧,縱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後來有一次,白爺出麵與總督大人派出的說客,進行一係列的談判。談判時,說客一邊答應保路同誌會的諸多請求,一邊又暗自派兵鎮壓保路同誌會的行動。說客在白爺的茶杯裏放了迷藥,待白爺醒來時,兩方的行動都結束了,白爺卻以為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白爺回到同誌會,眾人便以異樣的眼光來看待他,當他提說聚集百姓合圍官府的陣地時,大家一湧而上,將白爺五花大綁,稱白爺是兩麵三刀之人,出賣了同誌會,白爺有口難辯……


    同誌會中的一些人,提出要砍了白爺的頭,為那些戰死的百姓祭奠時,有幾位白爺的好友,暗暗曉得了其中關節,明白這是那幾人,對白爺心存嫉妒,排除異己的說辭,便設法將白爺偷偷放走……


    白爺兩邊不討好,無處可去時,總督府的人,趁機將白爺秘密抓捕,投入大牢!


    這是白爺第一次進入監獄。


    督軍府的人明明已將白爺牢牢控製,卻又派了中立派的說客來同誌會,稱白爺已經想通了,從此願與官府的洋人走一條道,建議他們也和白爺一樣,於是,自然有一部分人義憤填膺,站了出來……於是,官府的人,通過篩選排除,將同誌會內部的一些人,再一次進行歸類劃分……


    而後,官府又將白爺放了出來,並暗中將白爺的動向,故意泄露出去,同誌會內部一片混亂爭執後,決計追殺白爺……


    白爺因此浪跡江湖,同誌會也因此四分五裂……此時,大清已經搖搖欲墜……


    大清覆滅後,曾經在同誌會的一些小肚雞腸的紅眼病小人,卻在民國政府站穩了腳跟,並有意邀請白爺加入他們的組織,白爺不願加入,逃亡路上,再次被人抓捕,投入了監獄……


    說到這裏,白爺忽然一頓,卻又問陳叫山,“怎麽樣,坐得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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