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叫山困身囚室,黑暗一片,光亮不可見,靜寂至極……


    可在囚室之外,繁華的西京城中,冬夜未深,燈火閃亮,戲樓裏的秦腔慢板,正唱得熱鬧,青樓裏的洋匣子,播放著嚶嚶靡靡,車夫的喊客聲,夜市上的柴火劈啪聲,風箱扯動聲,洋人的汽車“嘀嘀”喇叭聲,在城牆上回繞過去,古城,便盈盈在一種古與今、新與舊、儉與奢的幽幽亂霧中了……


    聽聞陳叫山被抓,陳掌櫃喜不自禁,覺著秦效禮果然有手段,而自己呢,也果真有麵子。


    陳掌櫃早早便想著答謝之法,一會兒想到了聽戲,一會兒想到了洗澡,一會兒又想到了吃飯,人逢喜事也迷亂,幾番忙乎幾許愁啊!


    陳掌櫃與秦效禮之間的關係,其維係之紐帶,是那早已經埋葬地下的芳秀,西京城裏各處的窗花剪紙猶在,而那巧手的姑娘,已經沉睡化土。時日一天天地過去,正如窗花剪紙要褪了紅色,漸而虛弱近於白一樣,陳掌櫃常就疑惑糾結:他與秦效禮之間,究竟是一壺濃茶,水泡幾遍,連續喝去後,味兒逐次地淡了去?還是如洞藏窖酒一般,日升月落中,星辰鬥轉時,愈來愈醇香有味兒?


    所以,許多的事兒,是不宜深,也不宜淺,不宜不到,但也忌諱太過,就像那雕花藝人,以鑿刀在黃楊木上遊走,順著花線,隨著木花翻起,其深淺拿捏,疾徐把握,都須凝神靜氣,不可亂了方寸……


    陳掌櫃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請秦效禮去杏園春吃涮羊肉。


    陳掌櫃親自去督軍府請秦效禮時,秦效禮正和老韓在下象棋,老韓是什麽身份,陳掌櫃自然曉得,話本快要到嘴邊了,猛又一拐,便將老韓也一塊兒叫上了。


    西京城裏的涮羊肉之地數不勝數,陳掌櫃獨獨選了杏園春,一是杏園春的涮羊肉味道本就不錯,二是因為杏園春的老板鹿恒生,交往自己更廣,論起與督軍府的關係,與秦效禮的關係,人家鹿恒生自己還近一大截哩!


    如此一個地兒,真真再合適不過了。


    三人在杏園春大廳坐定後,不多時,鹿恒生便從樓上趕了下來,看見夥計給秦效禮他們桌上放的是一個大銅鍋,便招手說,“去,給秦排長他們換小鍋來……”


    別處的涮羊肉,都是一個大銅鍋,食客的筷子,你進我出,融匯一處。獨獨鹿恒生腦子活絡,將杏園春的涮羊肉銅鍋,分為兩種,一種大銅鍋,一種小銅鍋,一般客人來,都吃大銅鍋,惟獨尊貴客人來了,便是一人一個小銅鍋,各家筷子進各家的鍋。


    三個形如“凸”字的小銅鍋,端了上來,三大盤薄如紙的羊肉片端了上來,配輔的豆腐、白菜、粉條、辣椒、糖蒜等各色小菜,亦依序上齊,鹿恒生又抱來一壇子老酒,招呼三位,“天冷,喝點這老酒,暖乎哩……”


    鹿恒生穿一身青色長袍,將袖子一挽,先為三人將酒倒好了,而後又用三雙筷子,分別為三人夾送羊肉片,這裏一放,那裏一放,筷子次序絲毫不亂。陳掌櫃便說,“哎呀,鹿老板,太客氣了,我自己來,自己來……”


    陳掌櫃端起一碗酒,站起身來,剛要說話,秦效禮將手朝下壓一壓,“陳掌櫃,坐下坐下,弄這麽見外做啥?”


    陳掌櫃喜滋滋地,便坐著舉碗,“效禮啊,此次勞您大駕,幫我穩台子,立梁子,我陳某感激不盡!來,我先敬你一碗……”


    陳掌櫃稱呼秦效禮時,不如一般人那樣叫“秦排長”,而是叫成了“效禮”,是為了凸現他與秦效禮關係不一般,非唏噓舊事,諸多感傷,差一點自己不就當上了秦效禮的大舅哥麽?


    鹿恒生聽見這“穩台子,立梁子”的江湖話,便是好,問,“怎麽,在這西京城裏,還有人敢坍你陳掌櫃的台子?”


    陳掌櫃吃得滿嘴流油,額頭冒汗,嘿嘿一笑,“鹿老板你有所不知,樂州盧家派一個叫陳叫山的人,來我濟源盛收賬……嘿,你是不曉得啊,那陳叫山狂妄至極,先在我前店使詐,打碎我店裏好多瓷器,這還不算,又衝到後院一通大鬧……”


    鹿恒生夾起一片羊肉,送到了秦效禮的鍋裏,轉過頭來,笑說,“陳掌櫃該不會跟我們開玩笑吧?誰有那麽大膽子,誰又有那麽好的功夫,敢到你濟源盛去大鬧?”


    秦效禮想起陳叫山那一種桀驁不馴的眼神,抓著酒碗,輕輕搖晃著,也不招呼老韓和陳掌櫃、鹿恒生,兀自一口喝了,哈一口氣,“這事兒是真的,人還在我那兒關著呢!”


    鹿恒生伸在空中的筷子,便忽地停住了,許是想到了什麽,略一頓,便又夾了羊肉片,欲往秦效禮的鍋裏夾,老韓連忙說,“鹿老板,鹿老板,那是我的……”


    這時,秦效禮他們身後的桌子上,坐了三位客人,皆穿著西裝,係著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一看便是講究人,富貴人,可西京城就這麽大,差不多的達官貴人,鹿恒生都認識,可這三位,怎麽看怎麽麵生。


    於是,鹿恒生便走過去,向那三人打了招呼,並吩咐夥計快些上菜……


    鹿恒生又回到這桌時,陳掌櫃向秦效禮拋出了一個問題,“效禮,那個陳叫山,你打算怎麽處置?”


    秦效禮最不希望聽到這個問題,但終究還是來了,秦效禮覺得自己怎麽回答似乎都不妥,便將問題推了回去,“你覺得呢?”


    陳掌櫃放下筷子,搓搓兩手,將脖子朝前一伸,使手掌成刀狀,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嘿嘿地笑著……


    秦效禮不說話,隻是淡淡地笑,鹿恒生也不插話進來,倒是老韓說了話,“這平白無故的,就把人給辦了,好像也不大妥當……”


    陳掌櫃正在笑,聽見老韓這麽說,心中不悅,臉上笑容瞬間一散,但忽而一想,複又恢複了笑,便問,“韓伯,以你之見,怎麽個不妥當呢?”


    老韓端起碗,咂了一口酒,用袖子抹抹嘴巴,“據我所知,那樂州盧家,也不是一般的大戶之家,盧家能派那個陳叫山來西京討債,說明陳叫山在盧家是頗為地位的。是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將陳叫山殺了,盧家人到督軍府來告狀,怕就跟一般人的告狀大不一樣哩……”


    鹿恒生和秦效禮都不說話,隻靜靜地聽老韓說,陳掌櫃卻又插話說,“他盧家還反了天去?督軍府是他盧家人隨隨便便來鬧的麽?”


    老韓微微一笑,“韓督軍曾說過,老鷹再凶,就叫那麽兩聲,蚊子雖小,可嗡嗡嗡地吵,不怕老鷹抓,就怕蚊子咬……如今這時局,先莫說盧家人有錢,怎麽個鬧法了,就是那些個吝記者,那些個窮學生,有時候折騰那麽一兩下,韓督軍晚上睡覺都不安寧哩……”


    老韓這番話,說得玄機森森,且又處處地將韓督軍擺在前頭,其餘三人,皆不好再說什麽了……


    旁邊桌子上那三人,許是喝酒喝得高興,其中一位竟拿著筷子,敲著碗邊,哼唱起了一段曲子來,起初裏,聲音斷斷續續,且不大,唱著唱著,猶如山泉跳出了泉洞,轉轉繞繞,出了溝壑,漸漸成了河流。不但三人齊唱,且聲音愈來愈大,杏園春大廳裏的人,全都能聽到他們的歌聲了


    搖籃兒搖呀搖


    小舟兒漂呀漂


    漂流的遊子哦


    想念母親的歌謠


    夢裏的故鄉


    有父親釀酒的味道


    窗格上的月亮


    能否將思念帶到


    信箋裏的櫻花


    莫非要伴我終老


    白鷗飛過天之涯


    小魚遊盡海之角


    又一年春天到


    又一年冬天到


    美麗的姑娘呀


    在岸上吹著螺號


    ……


    ……


    這三人的歌聲實在難聽,喉嚨裏仿佛塞了一團棉絮,吞咽都不利索似的,伴著五音不全、吐字不清的歌聲,間或有一聲聲的酒嗝……這些噪音,回繞在杏園春的大廳裏,使每一個人都感到不快……


    然而,這三人唱了一曲,又來一曲,且索性將西裝外套脫了去,將脖子上的領帶鬆開了,敲著桌子,敲著碗沿,敲著椅子扶手,有節奏地唱著一首所有人都聽不懂的歌曲來


    酷達克齊努


    薩達內努


    沃西達齊唷


    薩跋


    思跋內呶


    ……


    ……


    唱著唱著,這三人當中的兩人大笑起來,另一人卻趴在桌子上嗚嗚嗚地大哭起來了,笑著的兩人,也便流下了眼淚,又笑又哭,一下下地抓著筷子,在自己的頭上敲,在對方的頭上敲,在涮羊肉銅鍋上敲,你敲過來,我敲過去,冷不丁一下,筷子上蘸了涮羊肉的熱湯,一下燙在耳朵上,疼得吸溜了一下……


    旁邊桌子上有幾個人,聽見這古怪的歌曲,看著這又哭又笑,又敲筷子的舉動,禁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且朝著這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議論著,嬉笑著……


    “八嘎”剛才哭得最凶的那人,突然大吼一聲,一下將桌子掀翻了,涮羊肉的銅鍋“咣啷”一聲,砸在地上,熱湯飛濺出來,撲到了秦效禮的黑色披風上……


    另外兩人,竟從腰上摸出了手槍,衝著屋頂,連開兩槍,杏園春大廳的洋貨花燈,便“嘩哩嘩啦”,散落下來,驚得大廳裏的人尖叫起來了……


    鹿恒生正在為秦效禮拍拭黑色披風,一邊拍,一邊說,“是日本人,我過去說說……”


    鹿恒生剛走出幾步,花燈散落下來,在他身前炸裂開了……


    起先那幾位指指點點的食客,自知惹了禍事,正欲起身離開,三位日本人,卻衝著地麵,又是“”幾槍,嚇得好些人,一下抱頭蹲在桌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船幫老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劍封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劍封喉並收藏船幫老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