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人,六罐水,油布包好,反複捆紮結實,返回時,不能再背著,而是抱在懷中。盡管返回之行,輕車熟路,不再陌生,但將裝著湫泉的陶罐,抱於懷中,一路前行,並不比來時快多少,甚至個別之處,還略略慢些……


    天光並未盡亮,滴水岩下的山溝裏,有莊戶人家的公雞,遠遠傳來幾聲啼叫。悠悠的晨霧,在山間回移遊蕩著,光陰明滅,似炊煙,似水汽,似一團團白粉粉又藍瑩瑩的恍惚所在……、


    大頭正手扶著腦袋,似睡非睡,猛一轉頭,見滴水岩瀑布上的繩子,晃動了一下,揉揉眼睛,再看,見陳叫山抓著繩子,“呼“地躍出洞外,身子刺破瀑布水流,倒卷一翻,站到了瀑布上端岩石上……


    “取到湫水了,取到湫水了……隊長他們出來啦……“大頭喊叫著,等了近一天一夜的兄弟們,猛地坐了起來!滿倉笑嘻嘻地朝瀑布跑去,步子邁得急,一下跌倒,啃了一嘴的草葉,站起來,拍拍肚子,吐吐草葉,仍舊一臉笑。七慶一骨碌翻過身,一腳將身下的油布蹬開,拉著鵬天的手一起跑。鵬雲擔心岩頂上的竹簍不夠用,又在草地上拿過兩個背簍,與二虎分了一個,提著竹簍朝前跑。黑蛋興奮得原地跳著,扯了一把常海明,大喊著,“出來了,出來了,湫水出來了……”常海明也興奮地朝瀑布前跑,被腳下的機槍一絆,摔了一跤,倒將自己樂得哈哈大笑……


    陳叫山站在岩頂上,用繩子垂下一個竹簍,三旺抱著一個陶罐,從洞口探出半個身子,盡管被瀑布的水流衝擊著,卻將陶罐穩穩當當地放在了竹簍裏。陳叫山將竹簍緩緩下降,大頭站在瀑布下麵,像捧寶貝那般,穩穩當當取出陶罐,兄弟們都湧過來看,常海明便大喊,“留神,留神,別摔了啊……”


    東方已是旭日一輪,紅彤彤的光,映照著滴水岩瀑布,仿佛流瀉著一掛金箔……


    眾人帶著六罐湫水,朝山下走去,萬道霞光,正射著每個人的臉,盡管眼睛被刺得有些微眯,但每個人臉上的笑容,卻與霞光,一起燦爛著……


    在山下,聞訊趕來的鄉親們,興奮不已,爭著搶著要看湫水,蘇爺便說,“陳隊長他們這一趟,不易啊……大家去找些樹葉、棉絮、幹草來,把湫水罐子拾掇好,湫水取到了,一路上更得多多小心,摔了灑了,那就可惜大了……


    鄉親們找來十幾個口袋,裏麵裝滿了枯葉、棉絮、幹草等鬆軟之物,在馬車上圍攏起來,將六個陶罐,分置其間,拴係得穩穩當當,不動不搖,硬軟相抵,不用擔心碰撞碎裂了……


    之前通過陳叫山的講述,鄉親們對姚秉儒有了新的認識,而今,太極灣改天換地,姚秉儒成了太極灣的當家人,蘇爺便選了幾位鄉親代表,決定隨取湫隊一起去拜會拜會姚秉儒。


    陳叫山一眾人,拜別熱情的鄉親,與蘇爺和鄉親代表,一同前往太極灣而去……


    眾人才行不遠,前方黃塵滾滾,馬蹄聲聲,陳叫山勒住馬韁繩,定睛看時,卻是太極灣的人馬。


    太極灣的人跑近了,翻身下馬,說是姚團長見取湫隊伍一去,已是一天一夜,心裏掛念,特地派他們來看看情況……見陳叫山他們已將湫水成功取回,太極灣的人遂又翻身上馬,趕著回太極灣報信了……


    眾人到了太極灣西河岸,姚秉儒率領眾人,早已過了虛水河來迎接,河對岸,站著成百上千的太極灣百姓,成百上千的人歡呼著,“陳隊長,陳隊長……“歡呼聲在虛水河上方回蕩著,完完全全將河流的嘩嘩聲遮掩了……


    雖隻是離開了一天一夜,陳叫山再回到太極灣城中時,感覺眼前已煥然一新:之前被炮火炸開的土皮,留下的深坑淺洞,全被填平;城牆上,石門上,太極八卦陣的石牆上,信鴿房的牆壁上,但凡被子彈打過的痕跡,該塗抹石灰的,塗抹了石灰,該擦拭的,被擦拭的幹幹淨淨;被大火焚燒的兵營,殘垣斷壁,烏黑成炭的椽子,燒得半黑半黃的柱子,皆被人碼放成一堆,整整齊齊,起先的一片狼藉,而今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甕城城樓,主城城樓,箭樓上的碎瓦斷簷,被工匠們進行了修複,盡管仍有殘缺之痕,但已然接近原貌……羅明寬還告訴陳叫山,鐵索橋已被拆斷,準備重新架一座更寬更穩、護欄更高、更結實的鐵索橋……


    吃罷晌午飯,陳叫山考慮到兄弟們辛苦疲倦,決定在太極灣休整一夜,明早再啟程返回。


    取湫之行,已經整整過去十九天了,而光在太極灣,便耗去了十四天。


    明天一早,取湫隊伍將踏上返回之路,這一去,不知道何時還有機會,再來這片山水環繞、風水奇異的土地,這片被炮火和硝煙洗禮過的土地,這片無數人的鮮血浸染了的土地……


    若有歸來時,這裏的一草一木,仍如舊日,虛水河仍舊奔流不息,這裏的山坡,會如姚秉儒所言,開滿了漫山漫野的鮮花嗎?


    彼時的太極灣,必是一個嶄新的太極灣,嶄新的太極灣,該又是何等新的氣象?


    陳叫山決定再在太極灣四處轉一轉,姚秉儒便陪著,兩人背手踱步,在四處散著步……


    “姚團長好,陳隊長好……”兩人一路散步,一路點頭微笑,回應著人們的熱情招呼……


    “陳兄,你看……”姚秉儒指著北邊的一大片山坡說,“待到來年,這裏都不會再種罌粟,大煙這東西,將永遠在太極灣絕跡!到時候,這裏我會種上棉花,那裏,我會種上天麻、杜仲和烏藥,還有那邊,我會栽上棕樹……”


    陳叫山手拍在姚秉儒肩膀上,“秉儒,你不給咱娘種花啦?”


    姚秉儒嗬嗬地笑著,“花自然是要種的,飯也是要吃的嘛……”


    姚秉儒背著兩手,目光悠遠,這裏一指,那裏一點,說太極灣有山有水,有土地,有林木,有百姓,有人手,有槍有炮,有糧有錢……將來,虛水河上遊的地方,可以下船淘砂金,摩天嶺緩坡處,種上棉花,香爐峰周圍可栽棕樹,沿河的土地,全部種上藥材、高粱、苞穀、大豆……到時候,棕樹上割下的棕絲,可製成棕箱、棕毯、棕鬥笠、棕鞋;山上的竹木草莖,引來虛水河裏的水,可製漿造紙,開辦紙坊;棉花豐收了,可以紡線織布,開辦布坊、染坊;平地上的高粱、苞穀,可以用來釀酒,開辦酒坊;主城以西的幾個大土包,土質黏度大,可以燒瓦燒磚,製陶燒盆,開辦磚瓦窯、陶坊……


    “當然,這都隻是展望,隻是暢想……”姚秉儒望著滾滾虛水河,無限唏噓。


    陳叫山撿起一塊小片石,在虛水河上打了個水漂,“嗖嗖嗖”幾下,見小片石飛到對岸,拍拍兩手,說,“我相信,那時候的太極灣,糧食滿倉,牛羊成群,砂金一堆堆,紙張、布匹、棕貨、酒壇、磚瓦、陶罐堆成山,各到處紅紅火火,百姓忙忙碌碌,豐衣足食,喜笑顏開……”


    “陳兄,明早一別,不知我們何時再見……”姚秉儒頓了一頓,轉頭麵向陳叫山說,“陳兄,我想與你結拜為生死兄弟,不知陳兄,可願收下愚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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