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一段鬆枝,鬆針從陳叫山臉側劃過的一瞬,暗黑中,陳叫山的瞳孔,放著光亮……那是一種既想看見,又不願意及早看見,甚或,多麽希望看不見的糾結心情……


    前方出現了一座小房子,夜盡管黑,但那白灰搪過的牆壁,與房頂青瓦互襯著,尤為醒目。房子一側,搭一間偏廈棚子,棚頂蓋的,大許是些葦草雜木枝枝,四根立柱,扭七歪八的,令人疑心那棚子隨時欲倒似的。棚頂上垂下四根鐵鏈子,懸著一口大鐵鍋,若不是鍋下那些燃燒過後餘燼未熄的木灰,熒熒紅紅的光照著,陳叫山幾乎無法看清楚那是一口大鐵鍋,更無法看清圍在鍋下,東倒西歪,或靠或坐或半倚的守橋人。陳叫山左腿反扣在鬆枝上,身子倒懸下來,仔細地看,悉心地數,一個,兩個,三個……總共六個人……沒錯,是六個人!人人懷裏抱著槍……


    一個守橋人瞌睡極了,坐在地上,懷裏抱著槍,背靠著棚子立柱,扯著鼾,腦袋一下靠到右邊,再又擺正,又靠到右邊,再擺正……猛一下,靠的勁大了些,後腦勺一空,身子欲斜倒,鼻子便一下頂在槍杆子上,倏地坐穩,揉揉眼睛,四下地看著……


    陳叫山倒懸在鬆枝上,原本不需要以手抱樹幹,見這守橋人忽地醒了,便遂即抱緊樹幹,使得身體下部、上部都有依憑,隨時可以根據情況,進入防禦、攻擊,或者,逃匿……而實際上,那位忽然醒來的守橋人,隻轉頭看看五個夥伴仍在,便又將兩手抄緊了些,將槍抱緊了些,腦袋貼著兩膝蓋,又睡過去了……


    陳叫山腿彎一鉤,腰上用力,翻卷一下,重新蹲在了鬆枝上,左右移移腦袋,抓著一根高處的鬆枝,沿腳底踩著的鬆枝,又朝前走了走,身子一再地朝外側靠去,換了個角度,終於看清——房子另一側,有一個類似小供台式的石板台子,小台上散亂著幾個瓷碗,幾雙筷子,竹筒子,菜刀,泡菜壇子,而台子下部,有一拱形的洞口,十多根細繩從拱洞裏牽延出來,幾乎每跟細繩上,都拴有三四個小鈴鐺,鈴鐺似喇叭花一般,好像用墨汁或鍋灰塗抹過,黑糊糊的,並不放光,極為隱蔽……


    忽然,“撲啦啦啦”一聲傳來……


    六個守橋人都被驚醒,下意識地將槍捏在手中,四下環顧……


    陳叫山也一驚,將身子縮回鬆針遮掩中……


    原來,是房子以北處的灌木叢裏,撲騰著幾隻山野雞……


    其中一個守橋人站起來,將槍靠在一邊,擦亮一根洋火,點燃了別在牆上的火把,取下來,握在手裏,舉著火把四處看……


    陳叫山蹲在鬆針遮掩中,見火把朝自己走過來,走到了腳底下,火把飄起的鬆油味兒,幾乎已竄進陳叫山的鼻孔……


    “山雞亂騷情哩……嫑看了……”


    “狗日的,撲騰騰一下,把我嚇地……我還當是盧家取湫隊過河了哩!”


    “睡覺吧……明兒天亮了再說,黑燈瞎火的,他們過啥河嘛……”


    守橋人將火把,在陳叫山藏身的那棵鬆樹上,磕了磕,用腳去蹬,蹬得鬆樹晃了幾晃,將火把弄滅了……陳叫山忽地感覺周圍一黑,一刹那,啥都看不見了,仿佛被人蒙住了眼睛一般……


    守橋人接著睡去,鼾聲此起彼伏……


    陳叫山見火候差不多了,斜身一撲,躍到另一棵樹上,略略停頓,再一躍……


    來到橋頭時,陳叫山蹲下來,又仔細看了看那些細繩,“之”字形和“八”字形連串著,牽攏起來,又延伸於草叢裏,經過一個圓形的大輪子,四個小輪子的纏繞,一溜朝前伸去了……


    對於自己不懂的東西,陳叫山向來是敬畏的,比如姑丈曾給他念一些漢賦,聽不懂,他就一聲不吭,姑丈咋說,他就咋聽,光點頭就成;比如姑姑給他看一些畫,一團墨疙瘩,看不懂,他就啥也不說,姑姑說畫的是啥,他就光點頭……這是爺爺給他教的道理:不懂不恥,不懂裝懂,不懂而不求懂,方為大恥!


    眼前這細繩的盤繞,一個大輪子和四個小輪子的設計,玄機何在?陳叫山顯然是不懂的,既然不懂,既然暫時沒法弄懂,那就嫑不懂裝懂,貿然去手癢癢,退而避之為上策!陳叫山看來,那就是釣魚的魚漂,套獸的網兜……


    陳叫山一躍而起,翻過橋頭的細繩機關,用“子捷拳”中的“繞梁探春”,步步輕靈,飛速地從索橋上跑過,須臾之間,無聲無息,流光幻影,快於無極……


    “隊長,你可算回來了……”七慶原本是躺著的,見陳叫山回來,趕緊一骨碌翻身,趴在地上,裝出煞有介事的樣子,“我腿都趴麻了,哎喲……”


    陳叫山經過到河對岸的一番窺探,心中自是有了見解,便對五個兄弟說,“走,找個避風處,眯一會兒,天快亮時,再在隧洞集合……”


    在隧洞東口的一條地溝中,陳叫山和五個兄弟,剛好六個人,兩人背對背相靠,睡了起來……陳叫山是和滿倉背靠背的,惟有他倆,體重接近,適宜相靠。眯了沒多大會兒,陳叫山便醒了,一端坐,將滿倉放了一個仰麵叉,這胖家夥居然沒醒,抹一把涎水,繼續睡。陳叫山便拍著滿倉,大聲召喚,“兄弟們,醒醒,醒醒……”


    天仍黑,但虛水河的浪花,已然有了幾絲亮色,波浪起伏處,似在流淌著朝霞的碎屑,鳳凰羽毛一般……


    陳叫山一眾人,在隧洞裏等了不多時,三旺、順娃、大個子先回來了,接著,麵瓜、黑蛋回來了,最後,大頭和二虎也回來了……可眾人等來等去,遲遲不見瘦猴、瞎豬、憨狗三人回來……


    “瘦猴他們咋搞的?”陳叫山實在等不住了,一臉焦急,朝東口望望,朝西口看看,一拳砸在隧洞岩壁上,“不想去取湫,也該按時回來集合嘛,這山大林深的,上哪兒找他們去?”


    “剛開始,他們三個是跟著我們的……”大個子一臉愁苦地說,剛開始,瘦猴他們三個,跟著三旺、順娃、大個子,六個人沿著虛水河一路走,尋找水淺岸近適宜渡河的地方。走了一陣子,瘦猴他們三人,連連罵娘,說找地方睡覺去,三人便和三旺他們分開了……


    陳叫山便接過話,問三旺,“咋樣,有沒有適合渡河的地方?”


    三旺一直將頭低著,似乎瘦猴他們失蹤不見,是他的責任似的,聽見陳叫山問話,方才抬起頭來,“這附近水都深……不過,我想到了個辦法……”三旺說,隻要過了太極灣,再有不到二十裏,便是滴水岩白龍洞了,那些床板帶著累贅,不妨做成木船,用繩子順著,便可渡過虛水河去。


    陳叫山聽著三旺的話,意念中忽地冒出了那個紅燈籠,以及那個木樁子上的“艮”字……便沒有接話,隻是連連地點著頭……繼而,又問大頭和二虎,“車馬咋整的?尋到地方了?”


    大頭回答,“十八坡過來不多遠,朝南走,過個大林子,有個山洞,口小,裏頭倒大,我把車馬都趕進去了……”二虎便補充說,“那洞挺安全,我還在洞口堆了些石頭,給馬扔了些草進去,拴死了,車也打了撅子固定,沒麻達!”陳叫山點點頭說,“嗯,回頭將某些東西帶身上,輕裝前行……反正也就十來裏路了,加把勁,就熬出頭了……”


    “隊長,這一帶住家戶不多……”不待陳叫山問,麵瓜便主動匯報了起來,“三更半夜的,尋到了那麽幾戶,房前都養狗養鵝,一弄就汪汪嘎嘎地叫,我們就沒去敲人家門,先把地方都記住了……”黑蛋將話頭搶了去,“我說用彈弓,把那些破狗破鵝收拾了,大不了賠些錢,買過來,回頭吃了……麵瓜哥不讓打,說山裏人靠狗和鵝看家護院哩,看得金貴得很哩……”


    陳叫山閉著眼睛,腦海中忽閃著那個紅燈籠……燈籠下方的“艮”字……太極灣裏星星點點的燈火……那口吊在守橋據點的大鐵鍋……六個守橋人懷裏抱著槍,抄著手,睡覺的模樣……那橫七豎八交錯著的“之”字形和“八”字形細繩……細繩延展處的一個大輪子,四個小輪子……以及,索橋底下,那些鐵鏈上被銼下的深深的凹槽……寶子在索橋上蹦跳,應著槍聲,一跟頭栽下洶洶虛水河……


    兄弟們以為陳叫山睡著了,七慶便推了推陳叫山,“隊長,隊長,咱現在幹啥呀?”


    陳叫山睜開眼睛,仰著頭,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氣流是朝上去的,直將前額的頭發,吹仰起來,笑笑,忽而問三旺,“旺,你當時是咋看出索橋有問題的?”


    三旺似乎還在為瘦猴他們走失的事兒自責,被陳叫山一問,怔了一下,一個激靈,方才說,“就是個感覺吧……那橋太緊了,太緊了,緊得假了……”三旺說,他們家以前侍弄木耳,每年來家裏收木耳的客商很多,那些客商天南海北地諞傳,啥都諞,啥都說,三旺就聽了不少稀奇。接觸人一多,自己反倒話少了,光是聽別人說,自己倒成了悶葫蘆。有一年,一個客商說,他是南方人,他們那地方建索橋,弄得陣仗可大哩,敬這神,拜那仙,折騰好久呢!還說,新橋要緊些,越舊越鬆,越鬆越晃蕩,越晃蕩越就結實了……


    三旺不大愛說話,一氣說了這麽多,覺得自己有點顯擺邀功的意思了,便住了口,撓撓腦門,繼而問,“隊長,現在咱幹啥?”


    陳叫山深吸一口氣,直將胸膛吸得鼓了起來,“走,咱去訪訪那些住家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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