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兒這瘋丫頭,走得太快,胳膊擺幅極大,身子卻不轉,仿佛她腳底安了風火輪,肩膀和脖子,倒像是被縛住了一般,轉動不得。


    陳叫山跟在杏兒身後,一個勁地問,“禾巧是不是找我有事兒?杏兒……杏兒你倒是說句話啊?”


    出了西內院,左拐,進入一條窄巷,杏兒猛地刹住步子,一個急轉身,陳叫山差點與她撞個滿懷……


    “不是禾巧找你有事兒……”杏兒鼻孔擴著,柳眉豎著,眼睛瞪著,兩手叉著,“是我找你有事兒!”


    陳叫山撓撓後腦,“不……不是……你……你有事兒就說嘛!”


    杏兒瞪著圓眼,鼻孔裏噴出的氣流,幾要將劉海吹揚朝天了,“陳叫山,莫說你現在當了個芝麻官,你就是當個縣長、省主席,皇帝老兒,你也甭想欺負禾巧……哼!”


    陳叫山不禁想笑了,這哪兒跟哪兒啊,一會兒主席,一會兒皇帝老兒的……但沒笑,一臉委屈與疑惑,“我……沒欺負禾巧呀?”


    “呀,我還不知道你們男人……人家腳腫成那樣兒,路都走不成了……噢,你就弄輛破車把她拉回來,不管啦?”杏兒越說越激動,像油鍋裏倒了一勺涼水,“你可倒還好,啊?還去逛窯子呢……哼!你欺負了人,你不管事兒,你……你算什麽男人?”


    陳叫山嘴巴張了幾張,想說話,幾下說不出來,杏兒也沒給他插話的縫兒,隻好咬咬嘴,將話都吞回腸子裏去,隻聽……


    在陳叫山的感覺裏,世間最不好對付的物事當中,女人當排第一,年輕女子尤其是第一之第一,漂亮的年輕女子,更是第一中無數之第一!狼蟲虎豹,怕啥呀?不行就上拳頭,打!什麽深溝啊,懸崖啊,該過過,該爬爬,有啥?再熱的天,熱得烤焦皮,扛啊!再冷,冷得下刀子,捱啊!可惟獨年輕女子,漂亮皙氣的年輕女子,實實難辦哩……打?怎能打?花骨朵兒的樣子,怎麽打得下去?不行就繞過去,避開去?哪裏繞得開,避得過?扛又不能扛,捱卻怎麽捱?講道理?如何能有道理可講?唉……當真是天下第一的難對付了……


    以前在陳家莊,村南頭那個柳音,跟陳叫山從小偷紅苕,燒蜂窩,騎在水牛背上,拿竹竿敲桃子吃……那時候,陳叫山小,柳音也小,陳叫山覺得柳音真好,多好的小夥伴啊!可漸漸大了,啥都不一樣了……柳音似乎不大跟陳叫山來往了,陳叫山背著個破褡褳,去祠堂裏上學堂,經過柳音家門前時,柳音常常背著她弟弟,坐在門墩上,掰玉米棒子,用鍘刀鍘紅苕蔓子,見著陳叫山了,有時笑笑,有時卻拿眼睛剜陳叫山!陳叫山就覺著,這皙氣女子,怪哩……


    陳叫山就想,柳音你怪,我可怪不了,我不跟你一起怪,不就成了麽?還真不成!那年八月十六,天剛擦黑,柳音就來找陳叫山,說是她們家在村後頭碼了個麥草垛子,麥草垛子是依著一棵老榆樹碼的,老榆樹頂上,有個喜鵲窩哩,喜鵲產了小喜鵲,沒食吃,怕餓死了,想去給小家夥們喂一點吃的,可麥草垛子太高,爬不上去,要陳叫山幫幫她……


    陳叫山跟柳音來到村後頭,將柳音架在自己脖子上,踮起腳尖,抓住麥草,使出狠勁,將柳音先頂上了麥草垛子,他自己倒好辦,後退幾步,用一招“午躍拳”之“開山迎路”,“唰”地一下,就竄到了麥草垛子頂部。


    “咦……喜鵲窩不見了哩?”柳音站在麥草垛子上,轉來轉去好幾圈,一條大辮子,在陳叫山鼻子前甩來掃去,就是找不到喜鵲窩,“哎呀,興許讓野貓叼走了……”於是,陳叫山就和柳音坐在麥草垛子上看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那晚上的月亮,太圓太圓了,陳叫山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圓的月亮,那晚的月亮,太亮太亮了,陳叫山從來沒有見過那麽亮的月亮,那晚的月亮,黃酥酥的,粉撲撲的,軟兮兮的,麵耷耷的,天又是那麽藍,很藍很藍,藍得都顯得假了……


    陳叫山看了幾眼月亮,說既然喜鵲窩被野貓都叼走了,我也改回去了,還要背書,還要練拳哩……柳音低著頭,說她冷,陳叫山就說,才剛中秋,你冷啥哩嘛?陳叫山執意要走,柳音就不說話了,陳叫山沒注意,被柳音一腳從麥草垛子上踹了下去……陳叫山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心說,這鬼妮子,壞哩,要不是我練過功夫,換作一般人,門牙都掉幾顆呢……


    後來,柳音就不理陳叫山了,陳叫山有時候去柳音家借小簸箕,柳音都不拿正眼看陳叫山。


    吳家灣的豁嘴老太,後來說要給陳叫山說媳婦,也是陳家莊的女子,叫青青。陳叫山他娘見過青青,說那女子皙氣,好哩……後來,青青的辣椒苗子,一夜之間,被人全拔了,青青她爹養的小羊羔,也被人用彈弓打瞎了左眼……據說都是柳音她弟弟幹的……


    再後來,柳音要嫁到佘家橋去了,陳叫山站在村口看熱鬧,冷不丁地,從花轎裏飛出一顆棗核,一下砸在陳叫山腦門上,陳叫山揉了半天……


    今年年饉,聽說柳音她男人餓死了,柳音後來也餓死了。陳叫山來樂州的路上,見到柳音的墳,光禿禿的,啥都沒有,陳叫山拔了點鐵杆草,蓋在了墳包上……


    陳叫山正愣怔著,腦中想著皙氣的年輕女子,乃天下第一難對付的往事,杏兒忽地將陳叫山一推,嘴巴張了張,想說啥,但沒說出來,一轉身就走了……陳叫山楞在原地,大聲問,“禾巧在哪兒啊?”


    “在藥堂——”杏兒拐過巷角,不見人了,才回了一句。


    陳叫山想,今兒這窯子是逛不成了,不如去藥堂看看禾巧。


    禾巧果真在藥堂,坐在柳郎中的椅子上,一隻腳架在另一張椅子上,腳背上糊了些黏黏糊糊的黑膏,鍋灰一般的黑。柳郎中在欖坎上,手扶窗台,站在碾槽上,“咣當咣當”地碾著什麽藥材……


    “禾巧,腳這麽嚴重哩?”陳叫山蹲下來,想用手去摸摸那黑糊糊的黑膏,禾巧原本見到陳叫山進來,一直笑著,但看到陳叫山蹲下來,要伸手去摸她的腳,“哎喲”一聲喊,驚得陳叫山趕緊縮回了手,柳郎中也從碾槽上跳了下來,忙問,“咋了,咋了,又疼了?”


    陳叫山便坐下來,同柳郎中聊禾巧的傷腳,柳郎中說,不打緊,頂多三天就能下地走路,再過三天就完全好了!他給禾巧配的藥膏,那是奇藥哩……


    “陳隊長,今兒晚上衛隊不出門轉街了?”禾巧通過桌子上的一個玻璃罐子,照了照自己的頭發,用手捋了一捋,轉頭問陳叫山。


    陳叫山笑了笑,剛想張嘴說話……忽見鵬天風風火火地跑來了,遠遠地,便大聲喊著,“隊長,隊長,咱還去不去逛窯子,兄弟們都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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