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正在搓板上搓洗衣服,忽然聞聽井台上的響動,轉頭一看,見陳叫山趴在井沿上,半截身子軟軟耷著,險些便要栽進井裏……


    陳叫山身體太重,吳氏費了好大勁兒,才將他扳過來,卻見陳叫山兩眼緊閉,嘴唇泛青,臉色煞白,嘴角有白沫一股股地朝外流,脖子不停擺動,兩手抓著吳氏的胳膊,整個身子如篩糠一般顫抖……


    眾人聽見吳氏大叫,皆朝天井湧來,七手八腳將陳叫山抬進了屋裏。


    陳叫山眼睛睜開了,卻死死地盯著一個方向,目光呆滯,眼睛仿佛被兩根細線死死拴住了,怎麽拽,怎麽扯,都拽扯不動;嘴巴大張著,喉結隨著呼吸節奏,疾速地上下移動;兩條腿一長一短地伸蹬,胳膊也隨著抖動,床被抖得搖晃不止……


    “叫山兄弟,兄弟,你咋啦?”王鐵漢將陳叫山攬在懷裏,而陳叫山的眼睛隻是死死看著屋頂的椽子,一動不動,王鐵漢伸手一摸他的額頭,燙如火炭!眾人皆圍在床邊,見陳叫山這般模樣,驚慌不已,卻手腳無措……


    “快——快去請個郎中來……”鄭半仙抓著陳叫山的手,拉了幾拉,陳叫山仍是眼睛死死看向屋頂,料想陳叫山病得不輕,急得大喊了起來!


    幾個年輕後生“唔”地反應過來,慌忙出了門……


    “山哥昨個傍晚沒吃飯……”鵬雲一臉愁容地說,“我隻當是他輸了比武,心情不好,可到晚上了,他還是不吃……”


    吳氏掀起衣角抹眼淚,“叫山,叫山……你到底咋的了?昨個晌午還都好好的,今兒這是咋的了?叫山,叫山……你別嚇嬸子……”


    七慶端來一碗熱茶,王鐵漢將陳叫山扶著坐起,七慶剛將茶碗送到陳叫山跟前,陳叫山的眼睛,一下從屋頂轉移到了茶碗上,眼睛睜得雞蛋一般大,嘴巴圓圓,呼著氣,喉嚨裏“嗚嗚”地叫,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兩個膝蓋抖得像簸箕簸糧食一般,猛地一推王鐵漢的手臂,腦袋朝前一撞,便把七慶手裏的茶碗,撞出了幾尺開外,茶碗砸在牆上,碎了個滿地開花……


    “叫山兄弟,你哪裏不舒服?叫山兄弟,叫山兄弟……你說句話啊……”王鐵漢摟著陳叫山的肩膀,一再地問,陳叫山口角不斷有白沫湧出,嘴唇一張一張,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叫山,我是你鄭叔,你看看我……叫山……”鄭半仙用手捧住陳叫山的臉,陳叫山胸膛一起一伏,眼睛複又死盯著上方,任鄭半仙怎麽喊叫,隻是不停顫抖,並不看鄭半仙一眼……


    幾個後生領著一位老郎中回來了,房門“吱呀”一開,斜射而入的陽光,一下照在陳叫山煞白的臉上,陳叫山忽地掙開鄭半仙和王鐵漢,身子猛地朝後靠去,一把抓過被子,捂住自己的頭……


    老郎中見此情形,眉頭微微一皺,將藥箱放於桌上,對眾人說,“把被子拿開。s。好看在線>”鄭半仙和王鐵漢忙去揭被子,陳叫山卻緊緊將被子捂在頭上,兩腿亂蹬,死死不丟手!“叫山,叫山,把被子拿開,郎中來了……”王鐵漢連勸帶扯,陳叫山卻忽然捂著被子,一頭從床上紮了下去,在地上翻滾……


    “快……都愣著幹啥?趕緊弄床上來——”王鐵漢一聲吼,眾人趕緊來抱陳叫山,將陳叫山放在床上,又去扯他頭上的被子,好不容易才將被子扯開了。


    “按著他,別讓亂動……”老郎中坐到床邊,拉住陳叫山的胳膊,要給他把脈,陳叫山喉嚨裏“嗚嗚”地叫著,一胳膊肘打過來,正中老郎中的胸膛,險些將老郎中從床上打下去……


    大家將陳叫山死死控製住,老郎中才將手指搭在陳叫山腕上,神情嚴肅地感受著脈象……把完右手脈,又把左手的脈……大家都靜靜地看著老郎中……半響,老郎中歎了一口氣,兩眉緊鎖,連連搖頭,“此人脈象怪異,時疾時徐,忽滯忽滑,猶如水過河川,蛇行幽間……恕老夫醫學淺薄,實實無法判定所患之疾……“老郎中站起身來,朝眾人拱手,“諸位,萬望見諒,還是趁早另請良醫妙手吧,老夫實在無能為力……”


    所有人都陷入了茫然恐慌之中:這位老郎中,乃是樂州城裏的杏林高手,行醫數十年,疑難雜症,屢有治愈,可謂見多識廣,可連他都說無法診治,那麽,其餘郎中,又有誰能妙手回春呢?


    陳叫山將被子捂在頭上,捂出了一頭汗水,看著他在床上瑟瑟發抖,眾人不知究竟該是任他這般捂著被子,還是將被子取開……過了一陣,陳叫山忽然身子不再發抖,眾人大驚,輕輕拉開被子,探了探鼻孔,方才鬆了一口氣……


    見陳叫山沉沉睡去,鄭半仙和王鐵漢走到屋外,兩人皆眉頭鎖緊,在院子裏踱來踱去。


    “叫山最近有沒有吃不幹淨的東西?”鄭半仙忽然一停,問王鐵漢,不待王鐵漢回答,卻又自言自語,“按說不會啊……吃的都跟我們一樣啊……”


    王鐵漢也喃喃自語,“是啊,那天我從西城換了些核桃,可大家夥都吃了的,也沒什麽啊……”


    鄭半仙眼睛瞅向天,兩手背於身後,忽然又問,“對了,叫山最近有沒有去什麽邪氣之地?比如,墳場、凶宅……”王鐵漢摸摸腦門,看向鄭半仙,“你是說叫山兄弟,興許是撞了邪氣?也不對啊……他最近沒去啥邪氣地方……”


    陳叫山的衣服被汗水完全濕透了,吳氏摸他的額頭,越來越燙,便要滿倉去取毛巾,在井上蘸濕,來為陳叫山擦一擦身子。滿倉取來蘸水的毛巾,吳氏先略略擰擰,然後從陳叫山的脖子開始擦起,並伸進袖管之中,為陳叫山擦拭胳膊……當鄭半仙和王鐵漢在窗外說到“邪氣”一詞時,吳氏聞聽之間,手忽然就停住了——莫非,是這件褂子的原因?


    吳氏來到院裏,對王鐵漢說,“貴楷,我給叫山那件褂子,原來本想著是給正堂穿的,正堂還沒上身穿過,人就走了,會不會……”


    王鐵漢一聽此話,差點跳起來,“哎呀,嫂啊嫂……我說啥好哩?你沒給我正堂老表穿過,可那也是他的個念想啊……”鄭半仙也附和說,“是啊,幽冥之事,誰也說不清的……叫山怕就是被邪鬼纏身了……”


    鬼纏?幾位年輕後生,一聽王鐵漢說這個詞,嚇得吐了吐舌頭,下意識地朝四遭看了看……時值正午,太陽高懸,晴空萬裏,白雲絮絮,蟬聲頻頻……


    吳氏將那件煙灰色褂子,從陳叫山身上脫下來,幾位年輕後生見著那件褂子,嚇得紛紛朝後縮,生怕被那件褂子粘住了似的……


    眾人圍成一圈,看著那件煙灰色褂子,漸漸在火光中化為了一攤灰燼,每個人都麵色凝重,心事重重……


    “得把這布灰挖坑深埋,埋得越遠越好,越深越好……”鄭半仙囁嚅著,讓幾個後生去取鐵鏟,將一攤布灰,鏟進了一個布袋裏……


    幾位後生提著布袋,正要出門去埋,王鐵漢忽然一喊,“等等——”然後對吳氏說,“嫂,你那屋還有沒有我老表用過的啥東西?拿出來一塊燒埋……”吳氏想了想說,“正堂過世時,他的東西,我都燒在半路了……對了,還有個褡褳,我沒舍得……”


    眾人又圍成一圈,將褡褳燒成了灰,鏟進布袋,由幾位後生拿了出去……


    傍晚放粥時,好多人都說不餓,沒有去吃粥。鵬雲為陳叫山端來一碗粥,見陳叫山還在睡著,便將粥放在了一旁,待他醒後再吃……


    斜陽西墜,逐漸化為天邊亂綢一團的紅雲,暮色漸漸襲來……


    鐵匠鋪院子裏,大家都坐在一起,沒人說話,沒人走動,心中隱隱被一種莫名的恐懼占據著,仿佛當黑夜來臨之後,便會有邪鬼遊走,幽魂來去……


    王鐵漢坐了一陣,長歎一聲,站起身來說,“不行,得找法師來,將這兒裏裏外外拾掇拾掇,驅驅邪氣,捉捉厲鬼,順帶給叫山兄弟禳治禳治……”


    眾人一聽這話,全都陷入了沉思……如今這年景,吃飯尚且都是問題,如何有餘錢,去請法師做法呢?


    “我們應該去找高雄彪!”鵬天一臉憤憤不平,“山哥以前一直好好的,跟他比了一回武,就變成這樣了……一定是他打傷了山哥!咱到高家堡找他,要他出錢給山哥治病……”


    “唉……”鄭半仙歎息搖頭,“自古比武,都是雙方自願,莫說是受傷,便是被打死,也不得去尋人家報仇!江湖上,下了戰書,便是下了生死契約,若應戰,也就等於承認了生死契約……如何去尋人家要錢?”


    吳氏聽到這裏,抬手又抹起了眼淚,“都是我……都是我把叫山害成這樣了!死鬼貨,你纏著叫山幹啥哩,叫山是我救命恩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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