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你們這……往哪兒去?”陳叫山向一位戴著個破草帽的老漢探問。


    老漢又瘦又矮,但人長得挺喜氣,那眉眼嘴巴湊一塊兒,便是不笑,也像是在笑著。老漢的鞋子裏,估計墊著了什麽東西,不大舒服,便一手撐在城牆上,另一手取下鞋子,閉了一隻眼,朝鞋子裏瞄瞄,一下下地在城牆上磕,“回俺們山壩壩裏去……樂州城,是塊好地方,但不是俺們的久留之地!”


    陳叫山遲疑了一下,正想說樂州有粥可吃,至少不會餓死人之類的話,還未張口,老漢倒將陳叫山上下一打量,“小哥,你怕是剛來樂州城吧?啥子情況,還都不曉得吧?”陳叫山未接話,似是而非地點了下頭。


    老漢將鞋子磕好了,一屁股坐在城牆根下,穿起了鞋子,陳叫山也隨之蹲在了老漢身旁。


    “小哥,窮就是富,富就是窮,無就是有,有就是無,這個道理你曉得不?”老漢將鞋子穿好了,將身子朝城牆上一靠,似要歇歇氣,“樂州盧家給俺們放粥吃,善心善意,倒是個好事哩!但俗話說得好,再大的鍋,也怕小勺勺舀,再小的泉,也不怕大桶桶來接。小哥,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陳叫山兩手抄在胸前,笑著隻是點頭,靜待老漢的下文。


    太陽又出來了,北麵城牆闕樓上鑲著的大圓鏡,金光四映,但好在陳叫山和老漢所坐的位置,太陽暫時還未照到,尚算涼快。


    “這狗日的鬼天氣,哪個曉得到,要熬到啥時候去……”老漢用草帽扇著風,眼睛朝天上瞥,額上皺紋便擠得更密更深了,“小哥,莫笑話,俺老漢今年八十四了。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嘿嘿,我可是啥子都不怕,該來的要來,該走的要走,該生的要生,該死的要死,就像莊稼地,老杆杆不割不拔,新苗苗啷個長得出來嘛?”


    陳叫山不禁驚異於老漢八十四的高齡,身子看起來竟還如此硬實,且有這般達觀、幽默、淡看生死的心態,便笑著說,“老伯,我還當你六十剛出頭哩……”


    老漢笑著用草帽簷子,在陳叫山高高的鼻梁上刮了一下,“你這個小哥,還真會說彎彎話哩,嘿嘿……我這個人,一輩子不害人,不求人,不怕人,不得罪人,活就活個硬氣,圖就圖個耿直!樂州盧家一直放粥,一直放粥,我曉得那是被麵子和名聲,給架起來了,架高了,下不來了,沒法子了。可粥熬得再稠再稀,都是人家的心意,有些人還跑去人家門口鬧,鬧啥子嘛?給你吃是仁義,不給你吃,是道理。盧家的糧食,又不是地裏的土坷垃,又不是淩江裏頭的水,光說去撿,光說去舀,要多少有多少……人家也不容易哩!”


    “聽說最近粥熬得稠了,都能吃飽哩……”陳叫山顯出初來乍到不明所以的語氣。


    “嘿,小哥,你人年輕,不曉得世事……”老漢拍拍陳叫山寬厚的肩膀,又摸摸陳叫山的後腦勺,“我聽說,盧家人全院上下,全都開始吃粥就醃菜了,而且,盧家的下人,都開始拿著女人用的些零零碎碎小玩意兒,去當鋪換錢了……唉,我是可憐盧家喲,上船容易下船難,不給吃,就背惡名,給吃,自己都傷了元氣了,有啥子法?粥熬得越稠,越就說明盧家快頂不下去了,頂不了幾天了,會想的人,都會想盧家的難處,不會想的人,還嫌棄人家一天才放一頓粥哩……”


    太陽跑得快,轉瞬間,已經照到老漢的鞋子上了,老漢的鞋子前頭有個小洞,老漢為此倒不覺著尷尬出醜,還故意地將大腳趾頭,從洞裏伸出來,轉上幾圈,“老漢家腿腳慢,笨雀先飛,莫等到哪天樂州全城斷了糧,大家才勢急慌忙地出城……到時候,肯定是有人罵娘,有人鬧事,有人趁火打劫,有人渾水摸魚,甚至,殺人放火,推牆掀房的都有,小哥,你信不信?我老漢家愛清閑,經不得鬧騰,早些走,早些安逸,回俺山壩壩裏去,有吃就吃,沒吃就餓,餓死了,也是葉落歸根嘛……”


    老漢許是坐了一陣,腳有些發麻,兩手撐了撐,想站起來,腳卻使不上力氣。陳叫山將老漢扶著站了起來,又攙著他走路,讓他慢慢適應一下,使腳恢複正常。走了才幾步,老漢卻推開陳叫山的手,笑著說,“小哥,謝謝你!你是個好娃,好好活著,好好活下去……”


    老漢一步一步朝城門洞子走去,雖然慢,但每一步皆走得穩當,走得踏實,走得從容,漸漸地,那又瘦又矮的身影,便消失在城門洞子外騰騰的塵煙裏,惟留下塵煙裏五顏六色的陽光光柱,相互絞攪,明暗幻變……


    有人急匆匆地出城而去,就有人興衝衝地進城而來,城門洞子前,人影穿梭,進進出出,來來往往,越顯得城門窄仄,不夠寬敞。


    陳叫山正低頭慢走,若有所思,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一位中年婦女滿臉是汗,頭發淩亂,眼眸中透著焦急,“大兄弟,問個話,樂州的石牌樓咋走哩?”婦女身後,一位膚色焦黑的男人挑著擔子,一前一後,兩個籮筐,前頭籮筐裏墊著些幹鬆針、枯葉,裏麵躺著個男孩子,約莫周歲左右,太陽照在紅撲撲的臉蛋上,睡得正香;後頭的籮筐裏,坐著個女孩子,約莫三歲左右,懷裏抱著一根枯幹的牛腿骨,舌頭一下下地在牛骨頭上舔著,舔得骨頭亮晶晶的。擔子後麵,一位約莫十五六歲的姑娘,背上背著個大背簍,壓得腰都直不起來,卻還要攙扶住一位須發皆白的老漢,一步步朝前走……


    “從這條街,一直朝前走,過兩個十字路口以後,朝左拐,走上一陣,見到一個丁字路口,右拐進去,不遠就看見石牌樓了……”陳叫山俯下身子,輕輕捏捏男孩子的小手,轉頭笑著補充說,“石牌樓到天黑前才放粥,一天一頓,粥也稠……你們不用急著趕了,找個蔭涼處歇歇腳吧……”


    盡管太陽已經升至中天,但街邊仍有許多睡覺的災民,或蜷著,或躺著,或靠在牆根上睡。這些睡覺的災民,有老有幼,有女人,但更多是一些精壯漢子,睡得涎水橫流,鼾聲震天……


    過了校場壩,是一條老街,盡管街麵窄,但沿路皆樹,頗為蔭涼,因而聚集了大量的災民。這條街上的災民,似乎都來樂州已久,一個個的小窩棚,搭得極好,窩棚內外,箱子、凳子、壇子、鏡子、瓶瓶罐罐,甚至砧板、臉盆架子等生活用品,一應俱全。樹與樹之間,高低長短,拴著許多的繩子,衣褲,鞋襪,被單,毛刷,抹布,掛於繩上,顏色各異,晃晃悠悠。


    三五成群的災民,在窩棚邊走方(一種民間棋類)、下象棋,下棋的人聚精會神,圍觀當背光者,則起哄、支招、評點,比下棋的人還忙乎,還興奮!另有一夥災民,圍成一圈,或坐或蹲,手裏皆捏著紙頁牌,個個神情專注。有幾位災民的頭發上,插著草節、樹葉,臉上、背上、肚皮上,則被抹了一道道的土灰,似乎這是他們的某種賭注形式。他們時而罵娘,時而大笑,時而吐出一口濃痰,一臉愜意與享受……


    前方的一扇木門,猛地推開了,一位眉角長著一顆大大黑痣的女人,衝到了街中間,兩手叉腰,高聲叫罵著,唾沫星子,飛濺三尺高,“都是些討口貨,千刀殺,萬刀剮的些討口貨呀!我日你們祖宗先人哩,你們祖宗先人,都叫你們些討口貨羞完了哩……討口貨,賊命嘴賤,盧家人給你們放粥吃哩嘛,你們還嫌吃不飽,還想咋地?給你們端張供桌,把你們當神仙供起來好了哩!日你們先人的些討口貨,偷吃老娘的貓,貓肉吃下去,你們都不得好死,下輩子還是個討口貨,餓死鬼……”


    黑痣女人罵得地動山搖,災民們則是置若罔聞,該下棋下棋,該打牌打牌,該圍觀圍觀,笑則笑,鬧則鬧,完全不把黑痣女人的叫罵當回事兒!甚至,在黑痣女人身前不遠處,一位災民手執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著陀螺,陀螺滴溜溜地轉,三角形的影子,拖出老遠,災民的鞭聲與黑痣女人的叫罵聲,交相輝映,此起彼伏……


    倘說如今樂州城的亂局,是一盤棋,被頂到棋盤前的盧家人,好下也要下,不好下,也得下!


    這一場亂哄哄、鬧騰騰,盤根錯節,暗流湧湧的亂局,到底如何破解,方能全盤皆活呢?


    這麽想著,琢磨著,自問著,不知不覺間,陳叫山已走到了石牌樓所在的大西街。剛到街口,卻見街中人山人海,整條街道,被圍得水泄不通,前走幾步,陳叫山便聽見前方傳來“打,好好打,打死一個少一個……”的叫喊起哄聲……


    一詢問,陳叫山方才得知:臨近石牌樓的街道上,兩夥人為了搶占地盤,以便於放粥時能率先吃粥,竟決定在石牌樓前幹一仗!


    陳叫山分撥人群,一步緊著一步,朝前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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