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夫人的意思,宅虎的葬禮,變得再簡單不過:棺材板不用上漆刻紋,隻以抓釘釘合起來。已經備好的柏枝、灰包、棉朵、白綾等物,依序放入棺中。不設靈堂,不糊紙紮,不令眾人跪送,不請僧人念經超度,不用陰陽先生畫符招魂,“遇井取水,逢路搭橋”的諸般風俗講究,也一並省了。當天夜裏,隻喚四個家丁,抬著棺材,借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將宅虎埋於虛水河邊的荒地……


    夜若幽穀,夫人雙腿盤坐於蒲團之上,兩眼微閉,念珠在手,粒粒悉數,嘴唇輕動,在心中默誦著《金剛經》的《壇經》部分。禾巧在一旁的書桌前,手執鼠須筆,借著油燈之光,以蠅頭小楷撰抄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盡管抄得手腕酸疼,困意連連,禾巧嘴巴幾次大張著,卻不敢將哈欠聲傳出,隻得一下下地用筆管敲擊腦門。


    門軸“吱呀”轉響,盧老爺推門進來,用手撫著後腦勺上的一團褶肉,伸伸懶腰,手裏的核桃,盤轉得咕嚕咕嚕響,挺著圓肚,問到:“夫人,尋我何事?”


    禾巧悄悄吐了口氣,將線裝冊頁合上,將鼠須筆搭在筆架中,輕聲道,“老爺,夫人,我先出去了……”


    禾巧一出門,盧老爺立即轉換了一種神情,趕忙將核桃裝進口袋,幾步來到夫人身後,彎著腰,笑吟吟地為夫人輕輕捶背,“夫人誦經祈雨,辛苦了哈!這麽晚了,不知夫人有何事?”


    “宅虎的事情,你,準備怎麽處置?”夫人仍舊兩眼微閉,悉數念珠,語聲不疾不徐,仿佛自言自語一般。


    盧老爺捶得越發歡實,稍一頓,“宅虎?宅虎不是已經埋了麽……”


    夫人兩眼睜開,念珠也停數,“打死宅虎的那個山北後生,咋處置?”


    盧老爺停止捶背,轉到夫人身前,與夫人一道並坐,“依夫人的意思……”


    夫人似乎不願與盧老爺並坐,兩手一撐,站起身來,朝供桌走去,背對盧老爺,望著鎏金佛祖像,雲淡風輕地問,“聽恩成說,明兒醜時,你們要將那山北後生挖坑活埋?”


    “咳……”盧老爺肥肥的身子,擰了兩擰,方從地上站起,故顯輕鬆地拍拍手,“這事兒,我原本不想那麽弄,可那山北後生……太橫!”


    “恩成,芸香,吳媽,寶子一夥人,我都挨個問過一遍,當時搶米是個啥情形,也算大致明白了。真要將那後生殺了,恐怕不妥吧?”


    “夫人,這事兒我也明白哩!可是……”盧老爺一時語塞,從口袋裏掏出核桃,在掌中盤轉起來,“夫人,你是沒看見那小子啊,他打心眼兒就沒把咱盧家放眼裏,簡直橫得要命,橫得翻了天了,好像他就是天王老子,誰都惹不得!”


    夫人轉過身來,眼簾輕抬,“哦”了一聲,隨即又眼簾垂下,不再言語。


    “咱盧家的鎮宅之虎,被人三拳兩腳打死,且不說咱的氣能不能順下,這小子要是不殺,咱盧家盛威何在?顏麵何存?往後還如何在樂州立足?”


    盧老爺越說越激動,胸膛一起一伏,掌中的核桃盤轉得飛快!


    “盧家昌盛樂州百餘年,區區一個山北後生,便能陷盧家於無法立足之境?盧家良田百畝,生意無數,財運亨通,死了一隻護家犬,當真就乾坤倒轉,萬劫不複了?”夫人說到這裏,略略停頓,眉頭緊縮,語氣變得極為嚴肅深沉,“老爺,你糊塗啊……現如今,來樂州的災民,越來越多,我們放粥濟民,大仁大善,得民心所向。可若是因為一隻護家犬,便要將人處死,古話常講,人命大於天,於情於理,人心難容啊!災民終日饑慌,朝不知夕,餓死之人,無以計數,心中充滿暴虐,就似個火藥桶子,遇個火星子,便會炸個地動山搖!在這當口,我們稍有處之不慎,萬一激起民變,滿城災民,一起鬧將起來,如何收場?到那時,才真的是乾坤倒轉,萬劫不複了……”


    夫人一席話,聽得盧老爺腦門冒汗,以衣襟連連擦拭,“照這樣說,人家殺了宅虎,咱們屁都不放一個,輕輕省省就把那山北後生給放嘍?那……是不是太那個了?”


    盧老爺原本還想問,到底如何處置此事之類的話,卻見夫人又閉上眼睛,悉數念珠,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萬法隨緣吧……”夫人盤坐在椅上,倏然緘默,靜似真佛……


    且說陳叫山被關在西內院的小屋裏,將魏長興和毛蛋送來的飯菜,一陣風卷殘雲,扒拉了個七七八八,末了,留下來三個花饃,疊放起來,將筷子當香,豎立花饃之前,跪身而拜。想到自己即將與爹娘、妹妹在九泉之下相會,陳叫山心內起伏難平,抓起一壇子豐樂橋酒,倒出一碗來,潑灑在地。而後,抱著酒壇子,仰頭猛喝,一氣將酒喝了個點滴不剩……


    許久許久沒有這般愜意舒服的感覺了,肚裏有東西,胃裏不虛空,那種實實在在、結結實實吃飽的感覺,著實令陳叫山滿足不已。現在,再不用瞎想胡琢磨,鼻子裏也再不會縈飄那些稀奇古怪的味道,莫說是樹皮、樹葉、草根、耗子這些玩意兒,不再讓他惦念,便是那魷魚海參、駝峰燕窩,在陳叫山現在的意念之中,也感覺沒啥可稀罕的了。


    酒足飯飽的陳叫山,頭枕著一個破篩子,雙腳架在一個破木鬥上,兩手一抄,抱於胸前,不一會兒便鼾聲四起,遨遊夢鄉……


    依稀間,一大團一大團的白霧,呼呼呼地自陳叫山肩頭飄過,四遭幽黑無比,隻覺有風吹臉,有雨淋頭,忽一冷,乍一熱,迷迷幻幻,難辨虛實,不分西東。


    漸漸,團霧盡皆散去,風住,雨停,幽黑褪盡,光芒漸生,紅光,綠光,藍光,黃光、紫光,交匯一處,渾然成刺目的白光。陳叫山用袖子搭在眼前,努力睜開眼,見到自己已然身處祖屋之前。


    祖屋門上的對聯,紅黑相映,平平整整,橫批“風調雨順”的兩側,懸掛著一對紅燈籠,鼓鼓圓圓,線穗須須,迎風飄飄,一派喜氣!爹坐在一條長凳上,腳前放著木犁,他一手拿鑿子,一手捏釘錘,在木犁上測測量量,敲敲打打,專心致誌。娘坐在門墩上,膝蓋上擔著大簸箕,簸箕裏是滿滿的紅辣椒,紅光燦燦,映照著娘的額頭。娘一下下地抖閃著簸箕,紅紅的辣椒,紛紛跳跳,娘輕輕吹氣,簸箕中的枯葉、雜屑,順勢飄出在外。妹妹則坐在廈房的門階上,手裏捧著一大束五顏六色的山野之花,她忙不可迭地揪下幾朵,朝頭發上插去,又用袖子不停地擦拭著花莖,並將花莖攥緊,末梢聚攏,在腿上壓上兩壓,使其整齊如一。


    一道彩虹,彎彎若弓,五彩集聚,斑斕亮麗,橫架在祖屋之上。屋頂的瓦片,依次順列,光淨如新,屋梁上的青龍,掩映於一片金紅金紅的霞光裏,仿佛騰躍出海,飛升九天,一排的屋脊獸,也逐次翹首以觀,氣象萬千。


    陳叫山眼中含著盈盈熱淚,想大喊一句“爹,娘,俺回來了”,卻總也喊不出聲!想大步快跑,朝祖屋奔去,卻怎麽也邁不動雙腿……


    一聲嘹亮的雞啼,雖未撕開黑夜的帷幔,將黎明拉扯出來,卻將陳叫山自夢鄉中啼醒過來。


    借著幽幽光亮,陳叫山使勁揉揉眼睛,看著滿屋淩亂破損的農具,破板櫃上的杯盤狼藉,蹬翻在一側的破木鬥,滾落在破風車旁邊的酒壇子,陳叫山方才又恢複現實情境,想起夢中之象,不禁肅然而唏噓了。


    陳叫山不明白:斷頭飯已吃,上路酒已喝,盧家人為何仍然遲遲不動手?


    窗欞上透進的藍色光線,一點點一絲絲地增多,藍光漸成白光,白光漸成紅光,紅光漸成金光,窗戶下方的牆壁逐漸亮堂,破風車一旁的角落逐漸亮堂,整個屋子逐漸亮堂起來了……


    西內院的大門,“嘎吱吱”響了一聲,似有人的腳步走動,並不快,時重時輕,並伴著一大串鑰匙的嘩啦之聲。陳叫山一怔,本想站立起身,轉念一想,索性又重新躺下,兩眼閉實了。


    小屋的門被打開,一大束陽光射進來,陳叫山的眼皮跳了一下,複又靜止不動。


    “夫人,就是他……”這是二虎的聲音。


    “喂喂,醒醒,醒醒……”這是大頭的聲音。


    陳叫山緩緩睜開眼睛,見大頭和二虎身後,站著一位瘦瘦的婦人,一身素淨白衣,利利落落,發髻高綰,大大方方,寬額廣頤,慈眉善目,兩眉之間,生有一點紅痣,不偏不倚,正居當中,似朱砂點繪,又若細珠嵌入,為其不凡儀容,平添一份莊重。


    倏忽之間,陳叫山感覺眼前這位婦人,頗似自己已經亡故的姑姑,那眉間紅痣,眼眸中傳達而出的慈意,唇角上掛著的淡然從容,幾乎與姑姑別無二致。陳叫山隻有一位姑姑,姑丈是位教書先生,家住省城。記憶中,冬天去姑姑家,陳叫山在姑丈的書房裏,仰頭看那又高又寬的大書櫃,輕輕拉開櫃門,一種木頭的異香,夾著故紙沉澱歲月的書香,混合進入陳叫山的鼻息之中。火爐上的銅壺,呲呲冒著熱汽,姑姑推門進來,手裏端著一盤熱騰騰的糍粑,用刀劃成極小極小的分塊,仍怕太燙,在喂陳叫山時,姑姑半蹲在地,輕輕地朝小糍粑塊上吹氣,吹得陳叫山的臉上也癢乎乎的,舒服極了……


    後來,姑姑害了病,整個人瘦得不成樣,惟獨眼眸中那柔柔的慈意,未曾變改……姑姑去世後三年,幾位當兵的,來到姑丈家,遞給姑丈一個信封,姑丈得知唯一的兒子,已在戰場上陣亡,不到一年工夫,姑丈滿頭白發,淒涼孤苦,鬱鬱而終……


    夫人看著陳叫山絮絮吊吊的褲腿,以及小腿處紫黑的傷口疤痂,對大頭說,“去布衣房找身合適衣裳,給他換上。”又轉頭對二虎說,“到藥堂請柳郎中過來,給他看看傷……”大頭二虎得了吩咐,連忙雙雙出門去了。


    陳叫山不禁愣神:自己一個將死之人,穿的體體麵麵上路,倒好理解,可請郎中來看傷,卻又是何必呢?


    正在這時,卻見寶子風風火火地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夫人,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隨即壓低聲調,湊近夫人耳朵來說,夫人聽後,眉頭略略一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船幫老大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劍封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劍封喉並收藏船幫老大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