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叫山跪在祖屋門前,頂著炎炎烈日,磕了三個響頭。


    門框上的對聯,是爹用鍋灰蘸水寫的,貼對聯的漿糊,是娘用苞穀麵熬的,陳叫山搭著高板凳,朝門梁上貼橫批“風調雨順”時,是妹妹為他將板凳腿扶穩的。


    如今,對聯由紅褪白,絮絮吊吊,破損得不成樣,好歹還在。可是,爹沒了,娘沒了,妹妹也沒了。整個陳家莊,現在還喘著活氣兒的,星星落落。


    陳叫山站起身,從褡褳裏摸出房門鑰匙,在手裏攥了幾攥,咬咬牙,揚手一丟,汗津津的銅鑰匙,劃出一道金色流線,翻了兩翻,砸在房頂的屋脊獸上,“叮啷”一響,再無聲息。


    褲腰帶朝緊處一勒,褡褳往肩上一甩,陳叫山轉身將祖屋甩在背後,不再回頭,一步緊著一步,踏出陣陣黃煙。


    村莊漸漸遠去,故土漸漸遠去,老墳新墳漸漸遠去了。


    枯草紅日掩映間,陳叫山肚皮貼著脊梁骨,卻扯開嗓子,吼起了一段秦腔——


    曹賊休要將我瞞


    五關六將草芥般


    百萬大軍奈我何


    青龍偃月一刀斬……


    出關隘,越山川,翻丘陵,過平原,渴了咂草根,餓了嚼樹皮,停停歇歇,走了十餘天,陳叫山來到一座城前。


    城牆不高,城門亦不大,青磚壘就,磚線白淨,城門樓子上嵌著“樂州”二字,氣勢非凡。三五隻麻雀,在城牆垛口上跳跳啄啄,整個城,卻顯得愈發靜寂。


    入得城去,陳叫山才發現:密麻麻,黑壓壓,到處都是人,但沒人出聲,或蹲,或坐,或蜷著,臉上皆是菜色。


    四麵八方討活口的流民,全都湧到樂州了。


    據老輩人講,這一年的旱情,翻遍所有老黃曆,也是前所未見:春播尚未開始,老天爺矯情一回,淌了點吧點眼淚,連土皮都未打濕。自這以後,幾乎天天大太陽,偶爾有雲罩罩臉,但再未下過半滴雨。驚蟄過了,春分過了,清明、穀雨都過了……可老天爺就像塊幹巴許久的破抹布,甭管是揉、掐、團、擰,硬是擠不住丁點兒雨水。


    起初裏,沒人心慌,人們吃著缸裏的餘糧,該刨地便刨地,該整壟便整壟,該下種便下種,該施肥便施肥。後來,漸漸才發現了不對勁:莫說是莊稼,即便那鑽天高的大樹,也日漸蔫巴了起來;再後來,小溪斷了,小河幹了,池塘見底了,塘底的魚蝦、螺螄,生生卡在龜裂的土縫間,朽木一般;許多莊稼老把式,跪在田地裏哭鼻子,無論啥莊稼苗,在手裏一撚,“噗”地一吹,幹如灰粉。


    缸裏的糧吃完了,就吃窖裏的,窖裏吃完了,就吃曬在房簷、院場、牆頭上的幹菜,等幹菜吃完了,就忍痛殺牲口,牲口吃沒了,就剜野菜,捋樹葉,扒樹皮……耐不住年饉的人,一個個都死了。最初死去的,親人含淚為其置棺,挖坑,有模有樣地下了葬。人死的越來越多,改成篾席麻布裹身,刨坑淺埋,再往後,力氣、精力、人手都不濟,拖至荒野處,無力處置了。死人一多,瘟疫便起,瘟疫四起,死人愈多……


    樂州,倚臨虛水、淩江兩條河流的夾抱之處,自古物華天寶。而今雖受旱情所害,但餓死的人,較之他鄉,已然算少。


    接連走了十餘天,沒吃沒喝沒住的,陳叫山被糟踐得不成人樣:頭發枯澀幹結,硬撐撐,一綹一股的,像豪豬刺;眼窩子仿佛被人用小勺掏過一般,眼皮一薄,就似乎愈包不住眼珠子,凸鼓外頂,將眼皮頂成了好幾褶;兩瓣嘴皮,早沒了潤活氣,跟他家祖屋門梁上的橫批“風調雨順”,近乎一色了。


    陳叫山沿街而走,腿腳時而飄忽,時而沉滯,像是他小時候,過春節,耍社火,被大人用布帶拴縛在社火上,高高擎著的感覺。


    街角躺著的一些人,蒼蠅在其臉上繞來飛去,也不抬手趕趕,不曉得是沒了抬手的氣力,或是已經餓死了。隻是,這年饉歲月,餓死了人,實在稀罕不起來,沒人訝異,沒人驚懼,皆是一種置若罔聞的神色——天知道下一刻,自己能不能捱過去呢?


    空氣中,隱隱飄蕩著草灰味兒,火紙味兒,腐屍的味兒,酸醋的味兒,土地焦幹的味兒。陳叫山在一棵苦楝樹旁坐下,用手提著肚子上的一層鬆皮,吸吸鼻息,卻似乎聞到了麵糊糊的味兒,洋芋拌湯的味兒,蔥花酥餅的味兒,花卷饃饃的味兒,甚至,白菜幫子的味兒,胡豆醬的味兒,燴臘肉的味兒,燒雞的味兒……


    忽地有人高喊一句“放粥了——”所有人的眸子,都如啟明星一般,猛地亮了,跳起身子,飛奔起來,邊跑邊才摸索著瓷碗、瓷缸、竹筒,甚至個別人連摔爛的陶盆、夜壺、香爐,都拎在了手中。


    前方有一座石牌樓,“井”字形矗立,放粥的大鍋,便支在石牌樓下,熱煙嫋嫋,直升上空,樓頂的蝙蝠牡丹鏤雕石刻,縈縈在一股子熱乎氣裏,似也清麗許多。一位嘴唇厚實,肚子圓滾的老者,身係一條刺著“盧”字的大圍裙,將一把大鐵勺,高高舉著,時而又落下來,敲敲鍋沿,邊跺腳邊喊:“搶搶搶,搶個啥?人人都有哩,誰也空不著……”三五個年輕夥計,一溜也係著“盧”字圍裙,手提大木桶,一趟趟穿梭於石牌樓與糧棧之間,搖搖擺擺地,將一桶桶滾燙的熱粥倒入大鍋,跳濺而起的熱粥星子,粘在他們胳膊上,燙得一個個齜牙咧嘴。


    陳叫山飛步朝石牌樓跑去,跑了兩步,一摸身子:糟了,自己沒碗啊,咋吃粥?連續十餘天奔波,餓得暈暈乎乎,迷迷瞪瞪,褡褳裏帶著的那隻耀州大海碗,天曉得丟到哪個鬼旮旯去了。


    路過一個巷子口,陳叫山見地上碼著一堆陳年磚瓦,挑出一塊筒瓦,用袖子胡亂擦擦,抱著筒瓦去盛粥。


    熱粥是用苞穀渣渣和少量白米熬的,盡管稀得一吹便能見窩,但陳叫山多少天也沒聞見過這純正的糧食氣味了,沒有筷勺,便大口大口地朝嘴巴裏吸溜,舌頭燙得火燎火辣,也全然不顧。一筒瓦熱粥吃完,趕忙又去盛。倒粥的夥計,見又是這拿筒瓦的後生,一臉不悅,硬要把陳叫山推走。掌勺的胖老漢,將鐵勺搭在鍋沿上,歎了口氣,說:“算啦,沒餓到這掉命的份兒上,誰他娘的用這個吃飯?”


    連著吃了兩筒瓦熱粥,陳叫山還是覺著餓,但見還有許多老幼病殘者,正源源不斷朝石牌樓走來,便將筒瓦夾在腋下,對著胖老漢,跪下,磕頭。胖老漢騰出手,在大圍裙上蹭了蹭,拍拍陳叫山肩膀,“行了行了,我看你娃牛高馬大,模樣也生得體麵,一準將來能幹大事,餓死了可惜啊!”


    盧家乃樂州城的頂級大戶,每天傍晚時分,在城中放粥一次。盡管熱粥熬得不咋地,盡管大多人依舊饑腸轆轆,但此般善舉,不知從閻王殿拉回了多少人。可是,湧入樂州城的流民,源源不斷,越來越多,老天爺也不開眼,絲毫沒有下雨的跡象,熱粥也就越熬越稀,吃到每個人肚裏的,也越來越少。


    照此下去,鬼知道能捱多久……


    傍晚吃了熱粥,天還沒完全黑下來,陳叫山肚子又叫得歡實了,似乎比之前所有時候都餓。那種餓意,幾欲瘋狂,近乎魔幻,好似一座房子,一棵樹,一個人,都恨不得吞進肚子裏去,隻要能壓住胃裏的那種虛空便好。


    盡管餓,但腿腳畢竟多了些勁,陳叫山覺得自己不能這麽枯坐著,越坐越餓,得走動走動,一來可以換換眼界,轉移注意力,甭再瞎想胡琢磨;二來看能否尋到可以填肚子的東西,哪怕一截能咂汁的樹皮,幾片青嫩不澀口的樹葉,或者,一隻耗子。


    月亮很好,照得到處一片白。陳叫山穿過石牌樓,向東而行,走不遠,見一家鐵匠鋪門前,掛著一麵大大的“鐵”字旗幡,旗幡下圍聚著六七個年輕後生,個個抄著手,或蹲或坐,圍著一位老者,低聲說話。聽見陳叫山走來,轉頭看了看,又將圍攏的圈子縮了縮。但陳叫山肚子越餓,耳朵卻越尖,聽見了他們的話。


    “狗日的盧家,糧食多的是,熬的這啥粥,一天還就一頓,坑人哩麽……”


    “不是這個理兒喲:盧家田地是多,可也遭了災,人家的糧食,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咱跟人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人家給咱熬粥吃,仁義哩!”


    “是啊,人家真要那麽心一橫,啥也不給,你能咋地?”


    “叔,要我說,你這兒鐵家夥多,挺稱手,咱把盧家糧棧給搶個球子,咱人多,命賤,怕球哩?”


    “冷娃,胡說啥哩?你找死,我還沒活夠哩。你小子,長這麽大,怕是沒見過槍吧?”那位老者,將一個鐵搭鉤,用衣角擦了擦,舉到眼前,朝上吹吹氣,像手槍那般捏著,“槍,曉得不?眼睛一眨巴,一顆子彈過來,叭——你就尋你爹娘去了……”


    幾個後生摸摸腦門,將手抄得更緊了些,再不言語。


    陳叫山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巷道,幹淨,人少,便尋著一處避風的牆根,將褡褳當枕頭,躺了下去。


    天光漸亮,陳叫山被凍醒了,坐起身子,掐了掐耳朵根,確認自己還活著。一想到自己還活著,餓意隨之而來,不禁在心底嘀咕:還是睡著了好,想吃啥吃啥,一醒,啥都沒了。


    前麵一扇漆得油明放光的大門,“吱呀呀”一聲開了,一位散披著頭發,趿著鞋,對襟盤紐係得歪歪斜斜的女子,一扭一擺地走了出來。女子懷裏抱著一個小老虎枕頭,邊走邊撫著,嘴裏還哼著小曲兒:“乖蛋蛋,哎呀肉蛋蛋,你是娘的小心肝。裁下小花布,縫個小花衫,砍來小竹竿,做個小搖籃,拔撮小鴨毛,圍個小帽簷……”


    一位幹瘦的老婆子,從門裏趕出來,一把拽住女子,“二小姐,起賃早做啥,趕緊回屋。”老婆子死拉硬拽,女子卻不為所動,照舊哼著小曲兒,老婆子跺腳歎氣,“造孽哩,造孽呀……”悻悻地回去了。


    幾隻麻雀在牆頭上嘰喳,小小尖尖的喙嘴兒,梳理著羽毛,有幾隻被同伴擠著,一蹦三跳,甚至打著滾地叫,煞是可愛。女子仰頭望了望,笑笑,將手伸進小老虎枕頭眼睛處的破洞裏,枕頭裏全是白花花的大米,摳出一把,朝牆頭丟去。枕頭上的口子,一經摳大,白花花的大米,像一道小瀑布,便唰唰唰地朝下流泄。


    米!白花花的大米!


    巷道裏的流民,嗅到了米的氣息,瘋狂了起來,爭先恐後朝女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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