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輩子,雲萬裏自?詡毫無過錯。


    所以陸昭要為他製造過錯。


    如果?雲萬裏殺了皇帝,他會被今後任何一名皇帝忌憚。進而有了一個能被皇家拿捏、警惕,乃至會引來殺身?之禍的?軟肋。


    但?雲萬裏不?在乎。


    “陸昭許你什麽了?!”


    陸暉掙紮著起身?,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將扣押他的?兵卒甩開來。當今皇帝指著雲萬裏揚聲咒罵:“許你報仇?高?官俸祿?別給朕說什麽家國大義,我呸!真以為你殺了朕,陸昭能容得下你?”


    雲萬裏輕笑一聲:“家國大義?”


    誰說這話,都輪不?到陸暉來說。


    何況,雲萬裏從沒想?過這麽多。


    總是他能做到就去做了。無父無母、孑然一身?,比起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雲萬裏死在邊關要好得多,於是他虛報了年齡參軍。


    他本以為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一次一次,不?僅生還,還越走越遠。


    能打贏西戎,就去打。能代?替宋將軍,就去頂上?位置。


    後來被調去平叛,能得勝,雲萬裏想?也不?想?,就拿走了高?承貴的?兵符。


    若蒼天有眼,它始終推著雲萬裏前進。


    沒什麽是雲萬裏自?己求來的?——甚至是杜菀姝。


    她嫁給他,步入他的?院落,不?討人?厭,雲萬裏也就默許了。可他沒料到,那孱弱的?小娘子越發大膽,步步緊逼,比那西戎的?兵馬還難對付。


    可這也不?壞。


    擁她入懷,看著她的?睡顏,後一起回到肅州,她在草原上?策馬的?笑顏深深印刻在雲萬裏的?心底。


    人?生頭一回,雲萬裏萌生了“想?要什麽”的?念頭。


    肅州有劉將軍,開封有陸昭,天下平定。好像也沒有什麽地方非他不?可了。


    那他可不?可以放下這一切,去全心全意的?……愛護三娘?


    她願在草原上?策馬飛馳,就帶她去。天地這麽大,能讓她跑很久很久的?馬,也能讓她的?笑容掛在臉上?很久很久。


    她願在京城內留著生活,那也不?賴。開封是她的?故鄉,有她在,雲萬裏覺得也不?會那麽不?自?在了。偌大的?京城早晚會恢複往日繁華,除卻?舞刀弄槍,總能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若她想?去各地走走,也是個很好的?選擇。


    雲萬裏沒去過南方,杜菀姝更?是幾乎沒離開過開封。或許可以去福州,都說南越地區窮鄉僻壤,但?哪怕陸昭寫信去請,嶽母嶽丈也不?肯歸來——杜守甫說這裏的?百姓確實?需要幫扶教導,他們去了,或許也能幫得上?忙。


    他也沒忘記……三娘想?要與他生兒育女。


    有個後代?會是什麽樣的??每每思及此處,雲萬裏總會忐忑,好似這比與敵將單挑還要危險。


    可他也不?免去憧憬,能與她孕育骨血的?場麵?。


    待一切結束後,就不?用再擔憂了。


    家國大義?


    雲萬裏看著麵?目猙獰的?陸暉,莫名覺得他很可悲。


    躲在杭州這麽久,妻女不?在,留那一後宮妃嬪各個心懷鬼胎,這般人?生意義何在。


    “你拋棄了你的?妻子,你的?女兒,”他說,“小家不?守,何以談國?”


    戟刀高?高?舉起,在半空中劃過一個鋒利的?弧度,而後離開地麵?的?刀鋒又狠狠墜落。


    一刀落嚇,血濺滿地。


    …………


    ……


    陸魚跨過大殿門檻,尚未抬頭,就聽到刀戟落地的?聲響。


    她驀然停下步伐。


    血汙自?金碧輝煌的?殿宇向外延伸,雲萬裏高?大結實?的?身?軀擋住了視線。陸魚看不?到倒地人?的?模樣,卻?深諳飛雲將軍的?戟刀從未落空過。


    站在殿宇中央的?武人?轉過身?來。


    他一襲銀胄,儼然濺滿血汙,殿外的?光投射進來卻?沒能照到他的?全部麵?龐。雲萬裏大半麵?孔隱匿在陰影之下,影子沾染著右臉的?傷疤,更?顯威嚴恐怖。


    陸魚瞥見了地麵?上?的?紅袍一角,泡進那同色的?血汙裏。


    “是陸昭,”陸魚咬緊牙關,“是他要你動手。”


    早在意識到密信存在時,她就隱約猜出了是這個結果?。


    “你可曾想?過,”她質問道,“你殺了皇帝,你也別想?好過?”


    雲萬裏意外地平靜:“你要恨,就恨我。”


    恨他?


    恨他做什麽,恨他收留了自?己,教自?己一身?武藝,又親手殺了她的?仇人?嗎?


    理?智上?陸魚覺得自?己不?能恨雲萬裏,但?她深吸一口氣,滿心滿腦都是發泄不?出的?怒火與憤懣。


    陸魚最終隻是揮了揮手,叫部下推搡這一名五花大綁的?男人?進來。


    是高?承貴。


    逃亡的?丞相被抓了個現行,他踉踉蹌蹌跨過門檻,一見到那血汙和紅袍就反應過來。高?承貴端莊的?麵?孔一僵,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你——雲萬裏你——”


    高?承貴知道自?己會死,但?他沒想?到陸暉會死在自?己前頭。


    他哆哆嗦嗦道:“你殺了皇帝?”


    雲萬裏看向陸魚。


    十五歲的?小娘子攥緊拳頭,轉身?離開。


    他一聲歎息,收起刀戟,隻是對押送高?承貴的?人?淡淡道:“帶回開封吧,合該給百姓一個交代?。”


    第55章


    乾康二十年, 高承貴處斬。


    處斬當日,開封百姓自發歡慶,恨不得要將見血的刑場鬧成喧囂廟會。


    年末, 百官以朝中不可無主為由, 在諸多?推脫與?拉扯之後, 惠王陸昭登基為帝, 改年號昭德。


    雲萬裏向陸昭請罪, 自稱“誤殺”陸暉, 理應當斬。陸昭不允, 雲萬裏又請辭官, 陸昭再三挽留無用, 無奈之下,隻?得保留了雲萬裏的官職, 卻不得已接過他上繳的兵符。


    之後,沒了職權的雲萬裏, 帶著杜菀姝離開了京城。


    昭德元年,金陵。


    晌午的日頭正好, 茶館裏坐滿了客人。


    幾名當地的閑客湊坐一桌,打著折扇、舉著茶碗,就這麽聊絡起來。


    “聽?說了嗎,”一名書生道,“都說金陵有高承貴的餘黨想鬧事呢, 又是什麽拿到了當年壽州舞弊的新證據。”


    “還壽州舞弊啊?”


    坐在書生邊的同窗搖頭,很是無奈道:“官家都換了一個, 那高承貴也死了, 再查,還能查到哪裏去?”


    書生冷笑:“你這就不懂了, 舊事重提,可不是為了繼續查舞弊案。我?聽?聞是高承貴的餘黨與?京城王家有所勾結。”


    “京城王家,那不就是聖人娘家?”同窗大吃一驚。


    “外?戚嘛,膽子夠大。”書生輕哼一聲,“這官家坐上龍椅才多?久,就先打起這種主意來。”


    “也是因?為當今官家……身子骨不太行吧。”


    “小點聲。”坐在同桌的中年人提點道,“這是你我?能說的?”


    他話音落地,茶館裏的說書先生就一敲鼓,清了清嗓子。


    “今日咱就繼續講那飛雲大將軍和杜家三娘的事,上回說道——”


    “怎麽還講啊!”書生抬高了聲音,“不是說雲萬裏和杜菀姝都來金陵了,你還講他們的事,就不怕本人聽?見嗎。”


    同窗聞言愕然道:“他們在金陵?不是在山東麽,我?還聽?說二人收拾了不少流寇。”


    “難道不是去了福州,”中年人插嘴,“夫婦二人去打海賊了!”


    台上的說書人一聽?,不以為然地搖頭。他敲著自己?的小鼓,半是反駁半是玩笑:“你們當著夫婦二人有分身術不成?,能這大江南北隨意跑?”


    “這可不好說。”


    書生搖了搖折扇,煞有介事道:“他們夫婦二人武藝高強,說不定還會飛。”


    中年人很是不屑:“虧你還是讀書人,怎不知道杜家三娘的來曆?人家杜菀姝是杜守甫的女兒,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大家閨秀,怎會舞刀弄槍!”


    “這你就不懂了,”說書人笑道,“傳聞飛雲將軍刀槍不入、戰無不勝,偏生就怕自家婆娘。要是這婆娘不會武功,他怕她作甚?”


    書生添補道:“要是一般的大家閨秀,又怎會和劉家娘子處到一處,現在劉家的大娘子,可是能提刀上馬擊退西戎的將才了!”


    “說到那劉家娘子,我?聽?說蕭淵將軍追到肅州了,還要入贅?”


    “這蕭家入贅劉家,蕭淵他爹鼻子都要氣歪了吧。”


    “別?扯遠,”台上聽?著閑聊的書生,又把話題拉了回來,“諸多?傳聞,其實還是在金陵最為可靠——是雲萬裏抓住了高承貴,他繼續抓捕高承貴的餘黨也是理所當然。”


    台上台下的閑扯聊到這兒,忽聽?窗外?驟然一陣鳥兒鳴叫。


    不過茶館內喧囂熱鬧,誰也沒在意。


    隻?是鄰桌坐著的一名武人不急不緩起身:“結賬。”


    他聲音低沉,引的書生與?同窗轉頭,隻?見起身的武人瘦削高挑,威武姿態叫二人不約而同暗暗吃驚——這人剛才就坐在這兒,怎他們沒察覺到?


    武人頭頂帶著一頂鬥笠,垂下來的黑布遮住麵龐,看不清長?相。他將幾個銅板丟在桌上,轉身離開。


    待他走?出視線,書生和同窗才回過頭繼續閑聊。


    “我?還是覺得不靠譜,”同窗說,“哪個說書的都講,雲萬裏的右臉被火燒了個精光,年紀輕輕就沒了半張麵皮!這般人走?在街上,不一早被認出來啦?你們都說他在金陵,金陵怎沒見過這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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