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菀姝終於打破了沉默, 她幽幽出言:“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雲萬裏的喉嚨滾了滾:“……抱歉。”


    他一道歉, 杜菀姝的眼?立刻紅了。


    氤()氳水汽蒙住那黑白分明的眼?, 杜菀姝輕柔的聲線不禁哽咽:“受傷的是夫君,又不是三娘, 為?何夫君要給三娘說對不起?”


    因為?雲萬裏自詡問心無愧,可他看到杜菀姝這?般模樣, 就是莫名覺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的過錯。


    不久之?前還?將大力士直接撂下馬的武將,此時卻無措地像個?剛剛拎起兵器的大頭兵。


    雲萬裏遲疑片刻, 還?是鼓起勇氣,選擇向前。


    這?般謹慎又珍重的姿態,好似直麵杜菀姝的淚水比帶頭衝鋒還?難。


    他小心翼翼伸手,想替杜菀姝擦去?滾落的淚珠,可寬厚的掌心到了臉側, 她卻自行避開,用袖口沾了沾眼?角。


    手掌落了個?空, 雲萬裏的心裏更是空落落的。


    “三娘是帶著消息來的。”


    杜菀姝壓抑住哭腔, 低聲出言:“還?是戰事重要。”


    平生頭一回,雲萬裏被“戰事”兩字噎了個?不輕。


    他喉嚨底像是堵了團棉花, 憋得男人喘不上氣。雲萬裏深吸口氣:“發生了什麽事?”


    杜菀姝平複下來心情,勉強維持住平靜姿態。


    “我在蘭州碰見了李同順,他是被流放過來的。”她將蘭州發生的事情,言簡意賅地闡述給雲萬裏。


    “李同順?”


    聽到久違的名字,雲萬裏難得流露出幾?分吃驚之?色。


    顯然,他對禁軍拿人一事也印象深刻,更遑論李同順竟然還?帶來了關於西戎的內部?消息。


    察哈爾部?汗王已死,兩名王子開始爭奪王位。


    雲萬裏眯了眯眼?:“怪不得。”


    杜菀姝:“什麽?”


    “我受傷是因為?突襲西戎之?後,勃爾斤不僅不撤軍退回關外,還?要到武威城前叫陣與我單挑,”雲萬裏說,“本?就想著,此事反常。”


    然後杜菀姝就將答案送了過來。


    她聞言恍然,又有些愧疚:“既是都贏了,我是不是……送來了沒用的消息?”


    雲萬裏搖頭,而後看向紀子彥。


    站在軍帳一角的書生趕忙連咳幾?聲。


    這?上峰夫人一進?門,整個?帳內氛圍都發生了變化。人家夫妻二人這?彼此心疼著,顯得讓紀子彥分外多餘。


    走吧,怕驚擾了他們;不走吧,又尷尬的要命。


    好在指揮使和夫人都是公事為?要的人,這?切回正事,紀子彥終於有了脫身的機會。


    “我這?就帶些酒肉被褥去?牢裏招待招待西戎王子,”他說,“先行下去?了。”


    說完,紀子彥拎著衣角,趕忙離去?。


    待他走了,杜菀姝才困惑地看向雲萬裏。


    見她一雙杏眼?裏寫著好奇,臉上淚痕還?未幹呢,儼然是滿臉思索的痕跡。雲萬裏緊繃的眉眼?不自覺地放鬆,出言解惑:“鶴蚌相?爭,漁翁得利。大可以?等?到察哈爾部?兩名王子鬥到兩敗俱傷的時候,將勃爾斤送回去?。”


    杜菀姝迅速跟上思路:“要……送他成為?汗王?”


    “有何不可?”雲萬裏反問,“勃爾斤年?輕,比那兩名狡猾的狼更好拿捏。何況盯著察哈爾部?的,也不止是你我。”


    是啊,草原有十二部?呢。


    十二個?大部?落,見察哈爾部?內部?爭鬥,難道不會起別的心思麽?


    聽雲萬裏的意思,那杜菀姝不知姓名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可不是什麽簡單貨色,叫他們成為?新的汗王,也許草原各部?並不敢輕舉妄動。


    但若是肅州這?邊暗自協助勃爾斤稱王就不一定了。


    既然眼?見著西戎要成為?一灘渾水,就不如再攪渾一些。


    曆朝曆代,類似的案例數不勝數,杜菀姝在書中讀到過不少。


    今日親耳聽到,難免覺得奇妙。


    這?麽說來,夫君俘虜勃爾斤,竟是個?巨大的突破口。


    隻是……


    她的視線再次落到雲萬裏的右臂處。


    “夫君先坐回去?吧,”杜菀姝垂眸,“既已負傷,還?是好生休息。”


    雲萬裏心說傷的是手臂,又不是腳,站一會怎麽了?


    可見她壓抑著萬般難過的模樣,這?話實在是說不出口。到了他也隻是低低“嗯”了一聲,而後退回到軍帳內的床榻上。


    高大結實的男人,赤()裸著上身坐在床邊,肌肉分明卻不自覺地縮著,看起來拘謹又無措。


    杜菀姝跟著上前,她抬了抬指尖,卻又不敢真的去?碰雲萬裏的傷:“……他怎麽傷的你。”


    雲萬裏扭過頭。


    這?要是說了,怕是杜菀姝夜裏睡不著覺。


    而他的沉默卻沒有讓杜菀姝讓步,纖細玲瓏的娘子,總是在關鍵時刻分外倔強。


    從蘭州到武威,一路策馬,入帳這?麽久了,她的指腹落在雲萬裏的臉側還?是分外冰涼。杜菀姝溫柔地將男人的麵龐掰了回來,捧著他的雙頰,追問道:“他怎麽傷的你?”


    要是不說,杜菀姝……估計今夜也能氣到睡不著覺。


    雲萬裏一聲歎息,認命閉眼?。


    “西戎的長槍帶反勾,勾破了肩甲,嵌進?肉裏,”他說,“三娘不用擔心,未傷及筋骨,隻是皮肉傷,養養就好。”


    他鮮少會喊她小名,換做京城,杜菀姝一定會內心歡喜。


    可現在,一句“三娘”,卻又叫她紅了眼?眶。


    雲萬裏擰起眉心,他抬手,寬大掌心覆蓋在臉側的指尖上。男人這?才發現,杜菀姝渾身上下都在抖。


    “夫君得勝,三娘該高興才是。”


    她的話語混著低低啜泣:“是三娘掃興,可是一想到夫君以?命相?搏,我,我心如刀割。”


    雲萬裏明白他的意思。


    武人拘謹的姿態一寸寸消失,他看著她淚眼?婆娑的模樣,英武麵孔中流露出幾?分肅穆。


    “若我出事,”他的聲音比往日都要低沉,“你可以?改——”


    杜菀姝近乎氣急地捂住雲萬裏的嘴。


    “戰事還?未徹底結束,”她說,“你不許亂說。”


    雲萬裏卻是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他扯開她的手腕,瘦弱的腕子不堪一握。如凝脂般的肌膚在掌心流連,雲萬裏無比平靜:“我為?武人,三娘,戰場上刀劍無眼?,每一次出戰都是搏命。”


    都與對戰勃爾斤一樣,隻是皮肉傷?太?過尋常。


    雲萬裏不忍心見杜菀姝一次一次傷心難過,但未來的路就如此……他的路一直如此。


    再不忍心,小鳥也該接受這?個?事實。


    “不許說。”


    杜菀姝氣得臉頰泛起紅暈:“你,你不許——”


    她還?想伸手去?捂住雲萬裏的嘴,可手腕還?叫男人抓在掌心中呢。這?前後一拉扯,杜菀姝失去?了重心,直接栽到了雲萬裏的腿上。


    他單手攬著她,分外認真:“這?是實話,三娘,若我出事,你可改嫁。”


    杜菀姝驀然咬緊嘴唇。


    “我……”


    她的聲線裏帶著幾?分顫抖:“我來武威,不是為?了聽你說這?個?的。”


    “我曉得。”


    雲萬裏握著她的腰肢,情不自禁地低了低頭。男人高挺的鼻梁蹭過她的鬢角,發油的香味讓雲萬裏感到心安。


    “你奔波這?麽久,今夜先歇下吧,”他說,“有什麽事,明日再說。”


    但杜菀姝怎麽能睡得著?


    隨雲萬裏用過飯食,而後她就歇在了男人的軍帳裏。


    過去?的時候,躺在雲萬裏身畔,杜菀姝總能很快入睡,可今夜她睡不著。


    燭火熄了,軍帳之?內一片黑暗。


    加固的營帳到底不比石頭做的牆,肅州的夜裏分外的冷,杜菀姝不自覺地往他的方向瑟縮。雲萬裏早已養成習慣,男人好似連眼?都沒睜開,自然而然地翻身,將她瘦弱的身軀攬進?懷裏。


    杜菀姝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他寬闊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的麵部?輪廓。


    她滿腦子都是雲萬裏說的話。


    夫君是對的,戰場上刀劍無眼?,武功再高,也不能保證每一次都全須全尾地歸來。


    一見到他負傷,杜菀姝隻覺得心尖疼痛難忍,幾?乎喘不過氣來。


    可是,這?肅州的將士們,人人家中都有父母親人,哪個?不是如此呢?


    還?有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


    黑暗之?中,她又覺得心裏堵得慌。


    這?是杜菀姝第一次認識到,她隨時隨地都可能失去?眼?前的人。


    若出事就改嫁,說得也是。他們都不曾圓房,改嫁又如何?


    原來是因為?這?個?。


    她好似明白了,雲萬裏始終不肯再進?一步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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