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不辭搖搖頭,但他大概能猜到幾分。


    眾所周知,京官外放除了貶謫便是鍍金,左向鬆很明顯就是後者,但他絕非屍位素餐之輩,自打成為泰昌縣的縣令,他不敢說兢兢業業、兩袖清風,至少也是為政清明、心係百姓!


    他為官公正、修橋鋪路、整治惡霸、肅清風氣……不吝辛苦走訪村戶體察民情,親自下地感受農耕之艱辛,與老農席地而坐探討耕種的學問,每逢天災人禍之時也總是第一時間親赴現場,了解實況、救濟災民、安撫民心,及時作出應對!


    樁樁件件他都做到了身為一方父母官的本分,也是真正在了解和解決底層百姓的難處和需求。


    論跡不論心。


    不管他是想風光回京,還是單純就想讓治下百姓過上好日子,他都確確實實在做實事,真真切切讓老百姓受益!


    沒有官員不想青史留名,他不圖百姓能給予他回報,但他私心裏還是希望百姓認可他的付出,可他在李村長身上隻看到了理所當然、變本加厲和狼心狗肺!


    宋不辭想,左向鬆應該是聯想到了他自己,因而才會怒從心起。


    事實也正如宋不辭所想的那樣,左向鬆的確覺得其他村拿出五成作為回報過於高了,他本意是想看看宋不辭怎麽說,再出麵適當調節,可李村長貪得無厭、惡意詆毀的嘴臉讓他打心底裏厭惡!


    “有沒有的你自己心裏清楚,本官也同樣清楚,詆毀恩人、欺善怕惡,你這樣的人也配成為別人口中德高望重的一村之長,簡直可笑!”


    左向鬆麵沉如水,說罷,淩厲的雙眼掃向大氣不敢出的各村村長,“古有農夫與蛇、東郭先生與狼,而今有宋小童生與李村長,再往後呢,在往後你們還想傳出什麽佳話典故?”


    並不是每個村長都知道那兩則典故,但他們將宋不辭和李村長與其聯合在一起,他們就不難猜測左向鬆話裏的意思,何況左向鬆的“佳話和典故”咬字極重,諷刺十足!


    “大人!”


    眾人誠惶誠恐,“草民等敢對天發誓,絕對沒有忘恩負義之意!”


    “宋小童生若能大度傳授我們種植之法,我們必定感恩戴德,”王福生大著膽子高聲道,“若是有難處無法傾囊相授,草民等絕不會有半分怨言!”


    “是啊大人!”


    何村長賠笑,“誰家的方子秘法不是捂的緊緊的,哪能平白就送給我們,便是小童生當真不求回報,我們也不敢白要!”


    田村長福如心至,趕忙接話,“宋家村種植晚稻的先例已經給了我們巨大的啟發,隻要我們肯如同宋家村的人這般苦心研究,我們遲早也能琢磨出門路,哪能靜等著撿現成,讓別人把飯做好了送到我們的嘴巴裏!”


    “是啊是啊,大家說的極是!”


    ……


    心裏怎麽想的先不論,反正諸位村長嘴巴上都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且有理有據、情真意切。


    左向鬆冷眼挨個兒掃過去,強大的氣場直逼的眾人發虛,該有的不該有的念頭悉數壓下,不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越發誠懇起來!


    唯有李村長如同爛泥般趴在地上,恨不能衝回半盞茶之前狠狠給自己兩巴掌,他怎麽就腦子不清醒當了這個出頭鳥了!


    半晌。


    左向鬆斂了厲色,“來人!”


    左順上前,“屬下在!”


    “傳本官命令!即日起革除李……”


    “大人,”田村長識趣的小聲提示,“是李耀宗……”


    左向鬆負手而立,“即日起革除李耀宗的村長職務,杖責十五並將其今日所做所有書以告示,昭示百姓、以儆效尤!”


    “屬下領命!”


    隨著左順的話音落下,李耀宗立刻歇斯底裏的求饒,“大人,草民知錯了,草民真的知錯了!”


    “大人,草民當村長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人怎麽懲罰草民都行,”李耀宗哭喊著朝左向鬆爬過去,“隻求大人給草民留些臉麵,莫要宣告給所有人,草民的家人是無辜的啊!”


    他就是靠著村長的位置才能在村裏得人敬重,連帶著他的家人也被人處處尊敬討好,沒了村長之位,他們全家在村裏必然舉步維艱,若在讓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為,他的家人還怎麽見人、兒女還怎麽婚嫁!


    “哦!”


    “原來你也知道你做的是沒臉之事啊?”


    左向鬆冷笑連連,毫不留情,“那你更該知道,你早在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就已經不配擁有臉麵!”


    “還有你們!”


    左向鬆再度將視線投向其他村長,“本官希望你們以他為鑒,日後說話做事多問問自己的良心、多想想自己的家人,三思而後行,莫要知錯犯錯、狼心狗肺!”


    “若真有那死性不改之人,也當敢作敢當,莫要事到臨頭才哭哭啼啼的求饒,本官不吃這一套!”


    有了李村長這個例子,各村村長可不得長記性!


    他們忙不迭的表態,“草民等一定謹記縣令大人的教誨!”


    “哼!”


    左向鬆冷哼,當場拂袖而去!


    眾衙役緊隨其後,留下傻了眼的眾人和被左順拖去打板子的李耀宗!


    宋安撓頭,“縣令大人這、這就走了?”


    裴雲野挑眉,“不然留下跟你一起跪……”


    “我的小野哥哎!”


    宋安趕忙捂住裴雲野的嘴,“縣令大人還沒走遠呢,你可別瞎說,待會叫大人聽見再給兩腳!”


    宋不辭頓了頓,默默發言,“安子哥,你這話也沒好到哪兒去!”


    宋安……


    宋不辭站起身,拍拍膝蓋上的泥土,轉頭攙扶起老族長和薑風,“族長爺爺,薑爺爺,咱們也走吧。”


    宋永德有些猶豫,“小五,縣令大人好像還沒讓我們起來……”


    “永德叔,縣令大人也沒讓我們跪下,我們也沒有發錯,”宋不辭輕笑,“何況,我們不跟上,要讓三奶奶去招待縣令大人嗎?”


    宋永德想想,好像也是這麽回事兒!


    宋家村人見宋不辭和老村長都起來,於是也都拍拍腿跟著站了起來,他們扛糧食的扛糧食,拿機器的拿機器,不緊不慢的綴在宋不辭和老村長後頭往村裏走。


    各村村長麵麵相覷,他們想起,但他們心虛,聽著李耀宗的陣陣慘叫,他們就更不敢起來了,隻能巴巴的盼著縣令大人消氣後能及時記起他們!


    田村長焦急的戳戳王福生,“後生,你說縣令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王福生不解,“什麽什麽意思?”


    “晚稻啊!”


    田村長壓低聲音,“縣令大人不會真的生氣,不讓宋家村給咱們傳授晚稻的種植方法了吧?”


    王福生抬眸,“田村長方才不是說要自己琢磨?”


    “我就說是那麽一說,沒頭沒尾的東西誰敢瞎琢磨?”


    田村長無奈,“幾十斤稻種投進去沒個響,趕明兒三月份你就能聽到老頭子入土的消息!”


    其他村長悄悄在心裏翻了白眼,說的時候比誰都起勁兒,感情是耍嘴皮子,早知道他們也搶著說了,還能給縣令大人留下個好印象!


    “福生後生,你是讀書人,腦子轉的快,”何村長也湊過來,“你給琢磨琢磨,咱們該怎麽辦啊?”


    王福生歎了口氣。


    “等吧。”


    ……


    宋不辭他們走了不遠就跟上了刻意放慢腳步的左向鬆,老族長出麵將人請去了醫館後堂,半盞粗茶下肚,左向鬆又恢複了和顏悅色的模樣。


    他看向宋不辭,開門見山,“小五,你對泰昌縣明年種植晚稻的事,有什麽看法?”


    “回大……”


    “私底下不必如此拘禮,”左向鬆抬手示意,“你直言便是。”


    “大人應知,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而地理環境也是如此。”


    宋不辭頷首,也不再客氣,“依小生愚見,各村雖皆屬泰昌縣境內,但每個村子的土壤、地勢還是略有不同。”


    “小生當初之所以敢大膽鼓動族人在宋家村種晚稻,除了自幼生長這裏,對這裏的情況十分了解外,也是因為當時糧食欠收的無奈之舉。”


    “所以小生不敢保證,泰昌縣每個村子都能如宋家村這般成功種植出晚稻。”


    宋不辭搶在左向鬆開口之前補充,“但是,小生和族人願意將種植晚稻的經驗和技巧要素,悉數整理成冊獻給大人。”


    左向鬆淡淡嗯了聲,他心知宋不辭是不願承擔責任,這也無可厚非,若換了他是宋不辭,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而且宋不辭說的也不無道理。


    不過,他理解,並不代表他認同。


    “我知你是為李耀宗之流寒了心,我亦是如此,”左向鬆放緩了語氣,“但我可以保證,我不會讓你乃至宋家村其他人寒心。”


    “當年高祖皇帝乃至之後的文宗、昌宗皇帝,都曾試圖將江南的雙季稻在北方推廣,可都以失敗而告終。”


    他目光灼熱,“哪怕晚稻隻能在泰昌縣實行,也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一戶按三畝水田算,可多收一千三百五十斤糧食,每個村按二十戶人口算就是兩萬七千斤糧食,泰昌縣共計五十二個村子,每年至少可多為大靖創收糧食,


    一百四十萬零四千斤!


    左向鬆之前保持淡漠是因為他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可宋家村卻讓他知道了什麽叫天降驚喜!


    “本官的為人你了解,本官有能力保下這份功勞,也有能力將你們的那份安安穩穩留住,”他目光深遠的看著宋不辭,“所以你該明白,晚稻的成功對於你和宋家村而言,有著如何重大的意義,”


    宋不辭當然了解,也當然明白,他歎了口氣,“大人需要我、或者說宋家村,做些什麽呢?”


    “除了將包括水稻育苗、水分土壤、播種時令在內的種種細節編寫成冊。”


    左向鬆正色道,“本官還希望你們村種植晚稻的老把式組成專門的傳授小隊,明年親自去往各村教授他們種植之法。”


    冊子是給上麵的人和農務司的人看的,普通百姓需要的是口口相傳,而且左向鬆親自下地體察過民情,他深知有些東西也不是文字能描述清楚的,老把式的感覺玄之又玄,卻不可或缺且行之有效!


    再則,考慮宋不辭說的因地製宜,有經驗的人跟著看著,遇到問題及時調整解決,也是成功的關鍵。


    宋不辭微微驚訝,“大人如果報上去,司農司的人不會親自接手嗎?”


    “當然會。”


    左向鬆解釋,“可他們的重點首先會放在宋家村,涉及到其他村子、縣城乃至州府都需要時間,而本官要保證的是整個泰昌縣都可以在明年,成功種出晚稻。”


    宋不辭摩挲了下手指,既然要辦左向鬆就會把事情辦好,他不可能給別人做嫁衣,所以左向鬆的意思是。


    他明年會選擇留任?


    宋不辭琢磨,左向鬆就算不留任,明年接手泰昌縣縣令位置的人,也一定是左家一係!


    他緩緩露出個笑容,“我等願聽縣令大人差遣。”


    “放心,本官不會讓他們白幹,屆時會有縣衙撥出銀子作為他們的酬勞。”


    左向鬆聞言,同樣露出個笑容,繼而收斂正色道,“另外,本官想知道,育苗之法在晚稻的收成中占多大作用?”


    宋不辭沒想到左向鬆竟然還會記得這個點,“當時的試驗田分了三塊,直播種植收成與早稻的收成不相上下,催芽播種的收成比早稻高出一成左右,催芽育苗插秧也就是您今日看到的那塊兒田,收成比早稻高出五成。”


    左向鬆突然回神,他們當時都高興糊塗了,竟理所當然認為晚稻就是比早稻收成高!


    “也就是說,晚稻的增收的根本原因是插秧種植,”他反應極快,“那早稻是否也可以通過插秧種植增收?”


    宋不辭點頭,“理論上可行。”


    左向鬆瞬間目露精光!


    就算其他村長晚稻種植不成功,單憑著早稻增產的法子,他左家也會水漲船高、功不可沒!


    “其實整個大靖朝都可試行。”


    不等左向鬆繼續激動,宋不辭又拋出個令他激動不已的消息。


    “不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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