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蹄聲震,王博紹感覺腳下整塊大地都在顫動,抬頭驚見一杆杆纛旗迎風招展,方才恍然大悟。亦覺理所當然。


    纛旗營。


    整出這動靜的,是一大隊重騎與十數駕戰車。


    他神情嚴峻道:“前壓纛旗,很大的氣魄嘛。”


    有人冷笑不已,“咱不找他擒王,他反倒按捺不住。襠裏都夾棒子,誰也不比誰有種就是。”


    “王帥。”


    白小蘇深呼吸一口氣,“敵軍不會容我等喘息,成敗在此一舉!”


    王博紹當機立斷,下令道:“以我為先鋒,無論誰墜馬受傷皆不得援手。”


    目標有且僅有一個——梁軍纛旗。


    “殺!”


    百十人應聲一喝,擺好陣型徐徐圖進。


    能於千軍萬馬中存活至今,他們無一不是以一敵十、一擋百的精銳。


    楊培風望著眾人的背影,歎息良多。


    話說的悲壯,往往就悲壯了。


    這些人中就連九品都無一人,區區肉體凡胎對陣梁國戰車,勝算能有幾成?


    不出所料,僅一次激烈碰撞後,百十人再損其半。如此反複,除有戰馬的寥寥幾人外,餘者皆已死盡。


    距離纛旗最後兩百步時,他們陷入重圍,再掙脫不得。


    傲人的戰績,但卻於事無補。


    “我去拔了他的大纛!”


    王博紹落下一句豪言,正欲奮力殺出條血路,卻忽見一騎絕塵。


    又是白小蘇。


    隻見其揮舞兩柄大如門扇的鐵戟,風聲呼呼作響,凡所觸者人馬皆碎,須臾間殺傷大片。


    梁兵引弓怒發,白小蘇躲避不及被一支箭矢射入左臉洞穿右腮。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他呼吸停滯。隨著沉悶的低吼響起,他攥住羽箭猛地反向一扯,“刺啦”一聲,半張臉皮直接被掀開,露出紅的白的觸目驚心的血肉。


    白小蘇複跌下馬陷入鏖戰,不多時甲胄盡碎,身受重創十餘處……


    當楊培風順了匹馬匆匆趕到時,白小蘇正緩緩起身,其散亂長發下出現的,竟是一副血紅“儺麵”。


    四目相對,寂如枯葉。


    不遠處仍傳來王博紹的怒吼,“拔他大纛!”


    “轟”的一聲。


    白小蘇體內赫然躥出一道虛影,險將楊培風衝下馬去。


    這道虛影似人非人,於萬軍中兀自起舞,舉止詭異。


    天地失色。


    白小蘇仿若被攝走魂魄,目無神韻,隻憑借一縷殘念控製著軀體跳入梁軍,徒手折斷五根纛旗,奪下數條長槍。


    隨著那道虛影愈發沉浸其中、舞姿愈發地傳神,戰場中原本已死去的虞軍士兵竟再次“活”了過來。不是真的活。而是殘魂。


    這邊,白小蘇渾然不懼刀兵,不怕疼痛,斃敵過百,左右皆莫能靠近。


    楊培風眉頭微蹙,認真回憶著某幾篇古籍,卻實在記不清了。他頓了頓,嚐試著舉起大虞節杖,並朗聲道:“楊培風代大虞皇帝陛下命,攻敵纛營!”


    霎時,兩百陰兵紛紛殺出,嘶吼聲震耳欲聾。


    梁軍軍心渙散。


    見此情形,梁軍營中一人手持金令飛躍而下,向那虛影大喝道:“大梁天子治下,鬼神退避!”


    結果卻令這人心驚肉跳——毫無反應。


    它獨自起舞,對天地間的一切事物漠然置之。


    天地間靜了下去,幾乎就在所有纛旗都被砍倒的同一瞬,楊培風眼前已變成一片蒙蒙灰色。


    僅在白小蘇的臉頰上,那副儺麵仍妖豔地嚇人。像在滴血。


    這場大戰的結局早已注定。


    王博紹所率先鋒隊成功奪下梁軍纛營,取得局部戰爭的勝利,虞軍大振。整體戰場上,卻仍隻艱難突圍三百餘人。


    而後苟凡酒後失言,致使那些人被梁國圍殺殆盡。功虧一簣。


    被青衣秀士又或者誰救走的王博紹,於無盡羞憤中引劍自刎。


    二十年前的事。


    楊培風緩緩上前,在一具白骨上輕輕揭下儺麵,歎道:“解鈴還須係鈴人。白小蘇,安息吧。”


    夢醒。


    仍是深夜。


    原本驚心動魄的戰場不見了,楊培風環顧四周,是在望月涯。而他自己此時,竟身處那艘小船中。


    岸邊沒有年輕士兵的殘魂,也沒有固定住小船的樹枝,似乎從一開始他就在做夢。


    除了手裏的儺麵,無比真實。


    儺,古時祭神跳鬼、驅瘟避疫的娛神舞蹈。也被少部分人認為並用作,請神、演神。


    這副儺麵,楊培風說不清什麽材質,是何來曆。總之很厲害。但他不喜歡,天然的不喜。倘若不是隨意丟棄太暴餮天物,他真不介意對方與這瀅水作伴到天荒地老。


    “如果僅是時間上的差異,而地點不變的話,這裏就是那片戰場?”


    他喃喃念著,而後一頭紮入水中。果不其然,小河底大片大片的白骨,證實了他的猜測。


    二十年而已,便就這般滄海桑田麽?


    哼!多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才使水淹此處。


    分不清也不必要去分,虞軍也好梁軍也罷,他隻管往岸邊打撈,然後又是非常嫻熟的流程:挖墳、豎碑。


    做完這一切後,數日光陰已過。


    對於可能僅剩幾年壽命的他而言,時間其實非常寶貴,但他樂得如此。


    而這幾日他水米未進,更不曾打坐片刻,卻始終精神飽滿,而且越幹越有勁兒。


    他在夢中的超強五感沒能帶回現實,但比來望月涯之前提升顯著。


    脫胎換骨,亦為破境天心。


    “心心念念了五六年,求爺爺告奶奶都沒用,幾次三番功敗垂成。可這莫名其妙的,竟直接破境了?”


    楊培風自嘲不已。


    三乃玄數。第三次水到渠成的破境,令他心境悄然發生變化。


    再就是對當年所譜的半卷術法,又有了新的想法。


    “來!”


    楊培風一聲低喝,那柄聽蟬即化作一道金光遁入體內竅穴。


    收拾好東西後,他對著那個很大很大的一個墳堆,深深鞠了一躬。


    離開望月涯,繼續往同心城方向劃船。


    其實他很想禦風飛行,大抵每個躋身天心境的修士做得第一件事,都是翱翔九天。


    但他得藏著。


    就如同他悄悄將那副儺麵藏在包袱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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