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雲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快要過年了。沈勳帶了年禮,親自送上門來,在側廳裏呆呆地坐了半天。南疆一段時間,李夫人早已將他看做自己的孩子,見他鬱鬱,不由出聲:“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沈勳茫然地抬起頭,眼中迷茫又失落。李婉雲看著,心中微訝。這樣的沈勳……實在是太不符合她記憶中那個沈勳了。


    不管是前世的記憶,還是這輩子的記憶。沈勳都應該是肆意妄為的。


    她永遠記得兒子成婚那一年,她幾乎要被丈夫捧在手心的表妹逼得走投無路。從南疆回來的成國公沈勳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這件小事,在兒子的婚禮上當眾抽了丈夫一頓鞭子。


    “連家裏的事情都理不清的人,若是做了官,隻怕連自己該做什麽都理不清。”


    就算他隻是為了打消勳貴們越來越囂張的氣焰,李婉雲依舊感激他。


    那樣當眾打人的囂張與肆意,也留在了她心底。


    李婉雲抬頭看向沈勳,他正對李夫人細細地說著家裏的事,一點都沒有將家事說給外人聽的難堪。


    然後,李婉雲意識到,就算記憶中的沈勳如何英明神武,現在的他,也不過是一個少年。


    還是小孩子啊……


    骨子裏自認老太太的李婉雲立刻帶了長輩的心態,笑微微地看著對李夫人傾訴的沈勳。


    沈勳察覺到李婉雲的目光時,側臉看過去呆了一呆。


    坐在那裏的少女,那種溫柔和煦的目光……


    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被注視了。


    李夫人念了一聲佛:“這位國公夫人,怎麽……”


    沈勳低下頭去:“她對我,對父親都很好。我知道也許她是真的好,但是……”他低低地說,“也許我已經沒有辦法相信別人了。”


    李婉雲輕輕笑了起來。


    “沈大哥,”她說,“國公夫人家裏還有什麽人?”


    沈勳迷惑地抬起頭,片刻之後,目光漸漸澄澈。


    “還有一位兄長和一個弟弟,”沈勳回答得毫不猶豫,“都是聰明人,若是下一科,必定……”他停了下來,若有所思。


    李婉雲捧著茶盞,笑微微:“若是你覺得這位夫人是真好,那就多照看她娘家一些。有些事,不要等別人說出來了再做。”


    沈勳眨眼,隨後笑得燦爛:“小小年紀,心思倒是重。”他似乎是想伸出手來摸摸李婉雲的頭,最後卻又縮了回去,轉頭對李夫人告辭。


    “也該回去了,送年禮總不能一去不回。”已經漸漸張開的少年出了門,漫天風雪中,他的背影忽然間顯得很堅定。


    李婉雲低頭喝了一口茶。


    沈勳回去的時候,國公夫人姚子萱正笑微微地對成國公說起自己的家人,麵帶懷念,麵色溫柔。


    站在邊上看了片刻,沈勳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情。


    況且……


    有些事到底將來會怎麽發展,還不一定。


    他含笑上前,口稱夫人,說:“父親,我已經去過姚家,年禮已經送上了。”


    成國公心中詫異,臉上不顯,隻是含笑點頭:“好。”


    國公夫人更是一片溫柔地含笑看過來。


    這一派祥和,沈勳心中卻微涼。


    李牧言的年禮在臘月二十七才姍姍來遲。


    派過來的管事黑瘦精幹,板著臉不苟言笑。將禮物送到伯爵府的管家手中之後,隻肯在客房裏稍微歇幾天,剛剛過了年就要走。


    “回去幫大人辦事。”他言簡意賅地說,口音生硬,語氣中的忠心卻不容置疑。李婉雲聽了管家的轉述,反而笑起來:“這是好事,”她說,“至少能證明,哥哥身邊,也有些得用的人了。”


    李夫人忙不迭地搜羅了一堆東西讓人帶回去,臨行前還特意叮囑管家給來人每個人都送上了便於行走的好鞋子,各種防疫的藥物備了好些。


    那人看著,眼中漸漸地就有些熱。


    李婉雲寫了信托人帶給李牧言。


    兩年之內,李牧言都是回不得京城的。


    正好,這兩年,也不要回來。李婉雲一直都記得,現在皇位上這位看上去康健的身體,裏麵藏著什麽樣的不妥當。


    年少輕狂時惹下的禍患,如今,到了該爆發算賬的時候了。


    李婉雲輕輕抿著唇,眉頭微微地蹙起。


    如今的李家,根基還是太薄弱了啊……


    李婉雲的這個年過得很是安穩。李家在京中的親戚本就不多,李老爺又是李家庶子,連可以攀得上的親戚都沒有幾個。


    李牧言又是相當於變相被流放到邊疆,這樣的李家,眾人隻會避之不及,又怎麽會上前去。


    李婉雲不著急。


    世間的風雲變幻,誰又能知道呢?


    至少,過了初八,太後忽然心衰的消息傳出來時,許多人就跌破了手中的茶杯。


    太後尚且年輕,怎麽會……


    宮內傳出來的消息,是太後年輕時受了苦,如今卻是救不得了。


    皇帝大發雷霆,卻始終沒能讓太醫改口。


    事情僵持了幾天,太後發了話,皇帝才平靜下來,跪在太後床前淚流滿麵。小時候總想著長大了可以讓母親享福,可是如今自己有能力了,母親卻要不在了。


    想到此處,皇帝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太後卻隻是平靜地微笑:“皇帝莫要難過了。你娘我這一輩子,做姑娘的時候家裏人疼我,進了宮也有你,後來更是坐上太後這個位子,這一輩子,盡夠了。”


    皇帝看著太後,哽咽著叫娘親,連宮中那母後的稱呼都不用了。


    勉強抬起手拍了拍皇帝的肩,太後格外從容:“這以後的路,就要靠你和皇後一起走下去了。”


    停一停,太後忽然一聲輕歎:“若是你覺得有一天撐不下去,就去向七皇叔求救吧。”皇帝聽著太後的聲音漸低,心中猶若驚雷當空,讓他心中幾乎是一片空白,“至少,他會留你一條性命。”


    皇帝不明白太後的意思,正如太後不會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皇帝一樣。


    但是,皇帝卻知道,太後是在給自己提醒。


    自己的皇位,坐得並不那麽安穩。


    隻是,就算知道,皇帝也無可奈何。自己手中本就沒有多少勢力,不過是撿了便宜,如今……


    幽深的寢宮內,皇帝一聲歎息。


    正月十五的時候,李婉雲跟了許珍家的車駕去看花燈。


    雖說太後病著,但是那些早早就準備好的熱鬧慶典,卻不會那麽容易就取消。


    李婉雲和許珍身邊跟著大批的護衛,一路看過去,李婉雲唇邊也帶上真摯的笑意。


    這樣的熱鬧,真好啊……


    “婉雲,你看。”許珍拿了一個麵具遞給李婉雲,笑著說,“帶上吧,辟邪。”


    李婉雲看著那個略顯猙獰的麵具,含笑帶上。許珍隨後也帶上相似的麵具,兩個人依舊手拉手往前走。


    然後,她看到了沈勳,身邊跟著麵若春山眉如遠黛的少女,正站在那裏說這話。


    許珍歪著頭看了一眼,說:“沈家叔叔也在啊。”


    李婉雲微微地笑:“珍珍你比他也不過小五歲,居然已經隔了輩分。”許珍笑嘻嘻的,“至少比我同族的侄兒好,都已經胡子花白顫巍巍了,還要叫我爹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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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婉雲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樣的場麵,想起來也是極為有趣的。


    沈勳似乎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帶著南疆那種軟軟的聲調,滑過自己的耳邊。


    他轉過臉去,在人群中來回搜索,卻怎麽都找不到自己記憶中的那個身影。也許,又聽錯了吧……


    他這樣不確定地想著,漸漸地露出疑惑來。


    這些日子,他似乎總是聽錯,總是覺得,她就站在他身邊。


    “沈家叔叔,”一個聲音遠遠地叫著他,帶著少女軟綿綿的清脆,“這位姐姐是誰?”


    沈勳身邊的少女頓時黑了臉。


    沈勳看著那個帶著麵具的少女揭開麵具,露出許珍笑微微的臉。隨後,許珍身邊的人也揭開麵具,露出那張總是帶著笑,笑意卻不達眼底的臉龐來。


    “沈大哥,”她這樣叫著,輕輕行了一禮,“新年好。”


    沈勳胡亂地笑了笑。


    許珍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沈叔叔和婉雲姐姐……哎呀,輩分好亂。”


    她掰著手指,神態天真可愛,“若是我和婉雲姐姐一輩,婉雲姐姐也要跟著我叫叔叔,”沈勳的臉色發黑,聽著許珍說,“如果我跟著婉雲姐姐叫,我就該叫哥哥,但是爹肯定會說我沒禮貌。好煩哦。”


    她和沈勳說說笑笑,邊上被忽視的少女漸漸平靜下來,目光在李婉雲身上一掃而過。


    不過是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鄉下妞罷了。


    看,連官話都說不好。


    李婉雲在一旁含笑看著。被許珍調侃的沈勳,也有了幾分少年的光彩。


    她靜悄悄地拉住了許珍的手。


    真好啊……


    就算自己的身體再年輕,靈魂終究是回不去了。有時候對著鏡子,看著鏡中人的眸色,她覺得,自己的心如此蒼老。


    “這位妹妹是誰家的?”被忽視良久的少女帶著笑問,“看上去有些眼生。”


    李婉雲抬頭看向她,少女的眼眸中那份熟悉的防備,一瞬間讓她覺得,自己就站在丈夫的麵前,丈夫的表妹貴妾正對著自己耀武揚威。


    她輕輕地笑了笑,將這份久遠的記憶拋開,輕輕說了自己的來曆。


    “原來隻是一個伯爵家的女兒。難怪不懂禮數。真不知道是怎麽教養的”


    李婉雲看著少女,半點怒色也沒有。


    有什麽好生氣的呢?


    隻有許珍和沈勳,同時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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