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的風讓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發出驚叫,所有人的衣裳頭發被吹得一團糟,隻得先找建築避風。


    沈溪山的傘也被卷得稀碎,他鬆了手,任傘被卷走,在空中飄搖,而後抽出劍,說道:“要辦正事了。”


    地上的陣法開始加快旋轉速度,陣法上的人不僅僅是靈力被抽取,陣法散出的光芒將他們籠罩,隻見所有人的皮膚開始變得蒼老,頭發染上銀白。


    他們的生命也開始流失。


    宋小河聽見了四處傳來的哀嚎和驚恐的叫聲,哭聲很快響起,與風的咆哮和聲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聲響。


    苦難這才真正地降臨在陣法之內的每一個弟子身上。


    宋小河嚇得六神無主,她從未想過自己師父有一日會變成殘害無辜生靈的魔頭。


    “師父,停手啊!”宋小河哭著央求。


    梁檀置之不理,狂風在他身邊形成了漩渦,紅色的光芒順著風的紋路,匯聚入他的體內。


    沈溪山持劍躍起,仿佛踩著風步步登高,長劍在一瞬間溢出金光,如貫日的長虹,直奔梁檀而去。


    吸收了太多靈力的梁檀,此時已非常人所能應對,便是麵對沈溪山的攻擊也從容不迫,掌中凝聚起光芒,直直地從正麵接下了沈溪山的這一劍。


    劍尖抵在他掌心的幾寸之處,咆哮的風也變得淩厲,如刀子一般刮在身上。


    梁檀一發狠,用力一擰,沈溪山的劍就寸寸碎裂,隨後一聲清脆地炸響,劍鋒徹底爆開,鋒利的碎片在沈溪山的側臉,脖頸處都留下血痕。


    沈溪山動作十分迅速,無片刻停頓地又抽出了一把劍,臉上和頸子的血痕也瞬間消失。


    劍仍然是凡劍,但在沈溪山的手中卻發揮著驚人的威力。


    劍鋒無比尖利,沈溪山下手也不輕,與梁檀在空中展開一場大戰。


    旦見天地昏暗變色,春風呼嘯不止,金光與紅光相互碰撞,瀲灩的光芒在厚重的烏雲下呈現出瑰麗的畫卷。


    強悍的靈力撞出一陣陣氣浪,在空中四散。


    梁檀的符籙在空中胡亂飛舞,沈溪山的劍也快得肉眼幾乎捕捉不到,每次兵器的相撞,空中的威壓就多一分。


    劍氣散開數十裏,沈溪山釋放的靈力越來越洶湧,即便是躲在房中偷看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


    金光晃眼刺目,環繞在他的周身,直衝天際,成為天地之間奪目的景色。


    長劍在他手中,仿佛有著能劈山斬河之勢,驚天動地。


    沈溪山的靈力究竟有沒有被陣法吸收眾人並不知,隻知他現在所展現的力量,已經強悍到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步。


    他揮劍之時,能使天地變色,風起雲湧,一招一式引天地共鳴,這儼然是距離飛升隻差臨門一腳之人才能做到的事。


    宋小河站在風雨之中,手頻頻往腰間的木劍上搭,每一次攥緊,卻又很快鬆開,終是沒將木劍抽出來。


    她滿心焦急,緊緊盯著空中纏鬥的兩人,害怕沈溪山傷了師父,也害怕師父傷了沈溪山。


    碎發拂過沈溪山精致的眉眼,遮不住眉間那抹赤紅的痣。


    他的眼中沒有殺意,氣勢卻極為逼人,如九重天上走下的神仙,有股不落凡塵的仙氣。


    若非梁檀吸收了那麽多人的靈力,這一戰,則是必敗之局。


    梁檀不欲戀戰,雙掌甩出數十張符籙,將沈溪山團團圍住,其後他雙手結印,喝道:“起陣!”


    地上的陣法快速轉動起來,赤紅的光芒猛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


    巨大的力量如滔天海浪一般翻滾,宋小河瞬間就如斷線的風箏,被衝出了老遠,退了十多丈,她催動靈力穩住身體,雙腳落在地上滑行數尺才停下,在地上留出兩道長痕。


    抬頭一看,就見漫天的紅光,涅槃陣法直連蒼穹,似乎將整個天穹的雲都染上了紅色。


    沈溪山也被這股強悍的力量逼退,收了劍落在宋小河身邊。


    跟梁檀打了一會兒,廢了他四把劍,手裏這把也有了裂痕不能再用,他隨手丟掉,說道:“來不及了,陣法已經吸收了太多人的靈力,阻止不了。”


    要破陣,隻能找到陣眼毀掉壓陣之物,或是用蠻力擊碎此陣,可涅槃陣法自上古時期傳承下來,又吸了那麽多人的靈力,根本不是沈溪山能夠強行破除的了。


    陣內的其他人都成了廢物,生命的流逝讓他們都變得衰老遲鈍。


    而沒有被吸收靈力的宋小河也遲遲無法拔劍。


    要她出手與師父拚個你死我活,沈溪山是斷然開不了這個口的。


    梁檀啟動陣法之後,此起彼伏的哀嚎聲連綿不斷,所有人發出痛苦的尖叫。


    隻見一抹抹白光從各處飄出來,往梁檀的頭頂匯聚。


    暴風驟雨之中,萬千白色光芒在中間形成巨大的光柱,旋轉著往上,往天空湧入。


    很快一個陣法就在頭頂的天穹出現,與地上的相互呼應,梁檀位於光柱的中間,雙臂展開,無數光芒從他體內散出,與那些星星點點的白光卷在一起。


    風越來越大了,天空壓得很低,仿佛隨時都要塌下來衣擺。


    耳朵裏盡是尖銳的哭喊和風的咆哮,洶湧的力量順著風一陣一陣撲來,將宋小河的長衣吹得獵獵作響,四條小辮狂甩。


    額前的發被盡數吹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緊緊擰起的雙眉。


    她在肆虐的風中用力站穩,連淚水都被瞬間吹散,雙眸充斥著紅血絲,死死盯著位於巨大的光柱之間的梁檀。


    手緊緊地攥著劍柄,卻沒有一絲力氣抽出來。


    梁檀將那麽多人卷進這件事中,為了一己私欲殘害人間生靈,將仙盟律法背得滾瓜爛熟的宋小河不可能不知他的後果。


    害了人的妖,被定義為惡妖,那麽害了人的凡人也同樣如是。


    作為仙盟獵師,此時拔劍迎戰,阻擋梁檀的行為,才是宋小河應該做的事。


    可她腦中卻如走馬燈一般,開始翻動著前半生的歲月。


    五歲時,宋小河開始真正記事,那年梁檀給她拿來一件紅色的衣裙,說這是小河的新衣裳。


    六歲時,她得知自己要被送走,負氣用銅板跟人換了吃的,獨自跑進山林之中,是梁檀提燈夜巡,背著她一步步走回家。


    八歲時,宋小河要學劍,梁檀就親手給她做了一把木劍,讓她威風赫赫地帶在身上。


    十歲時,宋小河被人嘲笑靈力低微,坐在櫻花樹下悄悄抹眼淚,梁檀給她打了秋千,讓她在櫻花樹下晃著玩。


    十二歲,宋小河決定考仙盟,練劍練得腰酸背痛,遍體鱗傷,梁檀去討了上好的膏藥,給她揉著青腫的手腕。


    十五歲,宋小河月考核沒過,被罰去了外門,因為是內門弟子但靈力微弱而備受欺淩,有人故意尋事借對練之由削她頭發,宋小河哭著跑回滄海峰,那是梁檀頭一次豁著老臉,用自己的靈尊名號剔除欺負她的外門弟子。


    十六歲生辰,宋小河站在櫻花樹下許下三個願望,希望自己能早日考進獵門,希望能早日與小師弟見麵,也希望能與師父一直住在滄海峰。


    常開不敗的櫻花,是因為宋小河問師父,為何櫻花到了冬季就會枯萎,她說這麽漂亮的花合該一直盛開才是。


    於是那棵櫻花樹就不論春秋地盛放,再也沒有凋零過,落得滿地芬芳。


    宋小河知道,梁檀雖然一直敲她的腦袋,罵罵咧咧說她是天底下最蠢的徒弟。


    但他卻是天底下最疼她的人。


    她看著飄浮在空中落淚的梁檀,心中卻全然沒有了那些大義。


    鬥轉星移,朝朝暮暮,十多年的歲月裏,宋小河沒有爹娘,沒有兄弟姐妹,她隻有梁檀。


    隻有師父。


    是在她教會她說第一句話,教會她走第一步路,教會她自己用筷子吃第一口飯的師父。


    是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的師父。


    宋小河太無助了,像在大霧之中迷路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風雨飄搖中,她哭得斷斷續續,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可憐地喚道:“師父……”


    沈溪山看著她,雨水將她的臉覆滿濕意,但淚水卻依舊明顯。


    這時候的宋小河,仿佛又變成了一株野草,她知道自己要被遺棄了,所以隨著風飄擺起來,支離破碎。


    他心口也蔓延著奇怪的情緒,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輕輕蹭了宋小河的臉頰一下,想將她的淚接在手中拿到麵前來細細觀察,想知道究竟宋小河的眼淚有什麽特別,讓他心裏也能跟著難受。


    沈溪山道:“陣法啟動,我們已經無法阻止。”


    或許能讓宋小河的內心少些煎熬。


    正當四周哀嚎聲不斷時,忽而有一人闖進了漫天的紅光之中。


    沈溪山的眼睛好使,一眼就看了個清楚,驚詫道:“嗯?蘇暮臨?他進去做何?”


    宋小河的眼睛微微瞪大,往前走了幾步,果然在狂風之中隱約看見了蘇暮臨的身影在其中狂奔。


    就見他不受風的影響,動作矯健而迅速,眨眼就跑到了梁檀的位置,然後猛地往空中一躍,將空中的梁檀撲了下來。


    匯聚成光柱的那些白影馬上就開始往四處飄散。


    梁檀被打斷施法,當即急紅了眼,抬手就揍了蘇暮臨兩拳,“放手!”


    這兩拳頭並不輕,蘇暮臨被捶得幾乎吐血,死死地抱住梁檀的腰不肯撒手,大喊道:“你在作惡之前,為何不先想想小河大人?!你在她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如今卻要拋下她去跟一個死人換命,你死了倒好,一走了之,那讓小河大人如何麵對其他仙門?”


    梁檀到底是宋小河的師父,若是他當真將所有弟子的靈力用於啟動涅槃陣法,獻祭自己的生命去換死人複生,不管最後有沒有成功,梁檀都是必死的。


    那還活著的宋小河必定也會成為千夫所指。


    現在趁著陣法還未大成,阻止梁檀然後歸還眾人剩下的靈力,仍舊可以懸崖勒馬。


    宋小河心中滿是師徒之情無法動手,但蘇暮臨卻不管這些,他死死地壓住梁檀,說道:“你收手吧!人死不能複生,你做這些毫無意義!”


    梁檀氣得吐血,照他的臉上狠狠打了幾下,蘇暮臨登時鼻血橫流,沾滿了梁檀的手背。


    奈何蘇暮臨十分耐揍,就算是如此,也絲毫不鬆懈力道。


    眼看著光柱的那些白影加速消散,梁檀也顧不得那麽多,甩出一張符拍在蘇暮臨的肩頭。


    頓時他就承受了一股猛烈的力量,連帶著雙手也無法再使力,整個人如斷線的風箏往後飛出,摔出幾丈遠,重重地落在地上,翻了數個滾才停下。


    蘇暮臨噴出一口血,心腔一陣劇痛,手臂無力,撐在地上幾次使力,都沒能爬起來。


    梁檀再次飛到半空,將散開的白光凝聚。


    天色暗淡,雷雲壓下來,飛沙走石,驟雨不息。


    梁檀的身上開始散發瑩瑩的淡黃色光芒,從他身體的各處冒出,湧上天際。


    宋小河看得分明,那是梁檀自身的靈力,他這是開始獻祭自己了。


    “師父!”宋小河再也繃不住,哭喊著往前奔跑,風聲變得尖利,雨滴也凶猛,敲在她的身上全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卻不知躲閃,不知後退,大步往前,竭盡全力地呼喚,號啕大哭,“不要啊師父,不要丟下小河一人——”


    這麽多年的恨,怨,悔,以及數不盡的午夜夢回中的思念,最終凝結為一句話。


    梁檀脖子上青筋盡顯,靈力的快速流逝讓他從年輕的模樣迅速變老,頭發胡子花白,麵容布滿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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