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河道:“我也不想忘,但是我死了呀。”


    這話說得誠懇,謝歸沉默片刻,而後道:“的確如此,那就讓當初做了懦夫的我,再讓你看一看當年的夏國吧。”


    隨後他一抬手,一杆黑白兩色交織的長幡就握在手中,半臂之長。


    白骨做杆,陰陽雙麵。


    便是傳說中的陰陽鬼幡。


    他用力一揮,刹那間狂風四起,濃鬱的黑霧像是被調遣起來,在空中瘋狂流竄。


    下一瞬,天光乍現,恍若黎明降世。


    宋小河抬頭,從砸破的牆體往外看,卻又見烏雲密布,漫天的妖魔亂舞,刺耳的嘶吼聲不斷從空中傳來,密密麻麻,邪氣衝天。


    仿佛一場人間煉獄重現。


    第52章 黑霧鬼國春風眷海棠(一)


    且說先前宋小河被吸入壁畫之後, 謝歸要麵對的最大的難題,就是被留下來的沈溪山。


    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轉身便要溜走, 誰知剛跑幾步, 就被人猛地踩在背上, 負上巨大的力量, 徑直壓彎了他的雙腿, 狠狠摔在了地上。


    緊接著他的肩膀被踩住, 壓得死死的, 一柄冰涼的利劍抵上了側頸。


    “我知道你是沈溪山。”謝歸倒是並不懼怕,緩聲說:“若是你殺了我,那些被攝取精魄的人還有現在鬼國裏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活著離開。”


    沈溪山覺得好笑, 微微俯身, 反問道:“你覺得我會在意他們的生死?”


    “你當真仙盟的弟子嗎?”


    “如何?”沈溪山挑眉。


    “倒是半點不像是名門正派之人。”謝歸說,還在心裏補充一句, 完全是邪魔頭子的做派。


    沈溪山牽了牽嘴角,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 “我憑何要遵循他人定義的好與壞?”


    沈溪山身上唯一的約束, 便是那仙盟第一奇才, 青璃上仙座下弟子的身份,若脫了那層衣服, 他就是他自己。


    不是什麽濟世救人, 心懷大義的正派弟子。


    他道:“我是真的會殺你, 不想死的話,就快點把宋小河放出來。”


    謝歸隻得道:“好, 煩請沈少俠先將我放開。”


    沈溪山便撤下了踩在謝歸肩頭的腳,看著他從地上爬起來。


    “沈少俠, 實不相瞞,那地方並無危險,隻不過是一種名喚回溯之鏡的仙器,待她做了選擇,自會出來。”謝歸隨意地拍了拍袖子上的泥土,又道:“幸好先前我留了一手,否則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你。”


    說著,他雙手結印,指尖泛著青光,片刻後兩道赤紅的光從他袖中躥出,直奔沈溪山而來。


    沈溪山二話不說,抬劍便砍,卻感覺像是砍在了韌性極強也無比柔軟的東西上麵,隻見那兩束紅光一下子就纏上劍刃,像蜿蜒的蛇一樣極快攀上他的雙臂,緊緊纏住,而後消失不見。


    他眉頭一皺,立即看到劍刃上的金光退散,身上的靈力像是猛然被什麽東西束縛一樣。


    撩起衣袖一看,就見白皙精壯的手臂上多了條紅色的鎖鏈,仿佛紋在皮膚上的圖案。


    沈溪山卻並不顯慌張,隻是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說道:“鎖魂鏈?這是天界緝拿窮凶極惡之犯所用之物,你為何會有?”


    謝歸說道:“自然是借來的。”


    沈溪山道:“你還認識天界之人?那當真是有點人脈,不過……”


    他將手中的劍一揚,劍氣霎時散開,帶著洶湧的戾氣,直往謝歸的麵門衝去。


    “便是鎖了魂我也一樣能殺你。”


    鋪天蓋地的殺氣席卷而來,謝歸隻感覺霸道的劍氣將他層層圍住,即便是早就留了後手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他仍然脊背發涼。


    他將雙指合並,趕在沈溪山的劍刺來之前,喝聲道:“變陣!”


    就見周圍的景色一瞬間活了過來,在極其短的時間內變幻無窮,最後沈溪山的劍刺過去時,謝歸已然不在那處。


    他轉頭,就見前方幾丈之處有一個幹涸的池子,另一側則是茂密的樹林,已然不在良宵殿前。


    沈溪山先前就猜到這個道館是活的,能夠隨時變換地形,是以此時並未驚訝,隻是心裏壓著一股氣,臉色冷下來,循著聲去找人。


    還沒走上多久,就聽見了一陣哭嚎慘叫聲遠遠傳來。


    雖然這聲音難聽至極,沈溪山也沒有多管別人閑事的愛好,但他隱約能從這無比淒慘的嚎叫中辨認出,這是蘇暮臨的聲音。


    他將劍捏在手中,轉身朝著聲源處去。


    隨著他的慘嚎聲越來越清晰,沈溪山就看見了被綁得嚴嚴實實,在地上打滾的蘇暮臨。


    他像是有著用之不竭的精力,叫了那麽久,仍舊不感覺累,而一旁站著的步時鳶倒像是被他折磨得不輕,閉著眼睛用手指轉著珠串。


    “叫得那麽慘,我當你是被活刮了皮呢?”


    沈溪山隻聽了那麽一會兒耳朵就受不了,馬上喝止他,“閉嘴。”


    蘇暮臨一聽是他的聲音,趕忙抬起一張蹭得滿是泥土的花臉,哭喊,“沈溪山!快來救我!總算是有人找到我了!”


    “我可不是來找你的,你先閉上嘴,老實點,我自會救你。”沈溪山往樹下走去。


    蘇暮臨一聽自己能得救,頓時閉嘴安靜了。


    步時鳶這才睜開眼睛,緩緩朝沈溪山看了一眼,說道:“你救了我一命,我可應你一件事。”


    沈溪山笑了,道:“正好,我一事相問。”


    他伸出手,將手臂上赤紅的鎖鏈圖案,說道:“這東西是誰借給謝歸的?”


    步時鳶低眸看了一眼,都不用推算,直接道:“是我。”


    “你如何有天界的東西?”沈溪山微微眯眼,眸中染上些許探究。


    步時鳶就道:“這便無可奉告了。”


    她不說,沈溪山也並不追問,隻是道:“你與那謝歸是一夥?”


    “談不上同夥,我與他都為自己的目的罷了。”步時鳶說話時語氣一直都很平靜,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仿佛一切事情盡在她推算之內。


    進入這座鬼國會發生什麽,會有什麽樣的結局,她恐怕早就知道。


    沈溪山知道,這種知天命的人嘴巴嚴實,很多東西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泄露天機,必將背負業果。


    沈溪山道:“那煩請步天師給我指條路吧,你應當知道我要去哪裏。”


    步時鳶看了他一眼,隨後道:“奉勸沈公子還是別去。”


    沈溪山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問:“理由呢?”


    “這是宋小河必須了結的一樁因果,此事由她而起,必也由她而終,若沈公子強行介入,因果不結,最後小河便會被業果纏身,終生難消。”


    沈溪山問:“業果纏身會如何?”


    步時鳶道:“就如我這般。”


    驟風起,樹聲嘩然,卷著步時鳶寬大的道袍,隱隱顯現出她極其瘦弱的身軀,幾縷碎發從她滿是病態的眉眼間掠過。


    沈溪山的眸光沉著,將她看了又看,無法想象出如此姿態的宋小河是什麽模樣。


    在他的記憶裏,宋小河永遠是活力滿滿,連哭的時候都哭得很有力氣。


    步時鳶仰頭看了看天,忽而問了一句,“沈少俠,你可曾見過春雪?”


    沈溪山道:“沒有。”


    空中的風越來越強烈,發出怪異的咆哮聲,隻見漫天的黑幕緩緩退散,隨後黑霧瘋狂舞動起來,密集的妖怪開始在天空出現,各種鬼哭狼嚎從天上傳下來。


    蘇暮臨直接被嚇傻了,縮著腦袋,將身子蜷縮成一團。


    沈溪山看了片刻,忽而將捋起衣袖,掌中凝起金光覆在赤紅的圖案上,隻見那原本附著在皮膚上的鎖鏈泛起了紅光,而後被他抓住了一角。


    隨後他握緊拳頭開始用力,硬生生將那赤紅的鎖鏈從手臂上給扯了下來,聽得錚然一聲響,鎖鏈頃刻就斷成兩截。


    沈溪山將那鎖鏈扔在步時鳶的腳邊,說道:“你的東西,我替他還你了。”


    他抬腳要走,步時鳶就說:“沈少俠打算作何?”


    沈溪山腳步未停,語氣滿不在乎道:“你們窺天命之人不是常把天注定一詞掛在嘴邊嗎?眼下我不幹涉任何人,憑心而為,所以不論造出什麽的後果,那也都是注定之事。”


    道館之內的景色不斷在變換,沈溪山隻往前走了幾步,就立即消失在視野之中。


    蘇暮臨後知後覺他就這麽走了,又開始嘶喊,“沈溪山!你說了要救我!怎麽能就這樣走了?”


    步時鳶蹲下來將鎖鏈撿起,長長地歎一口氣,說道:“既然都認出是天界之物還如此對待,這可讓我如何歸還?”


    蘇暮臨一聽,趕忙道:“我娘與天界也有些往來,若是步天師能夠放我一馬,我可以讓我娘幫你在中間說說情!”


    步時鳶轉頭看了看他,還當真將他身上的繩索給解開了,說:“去吧。”


    “啊?”蘇暮臨乍然得到釋放,還有些緩不過神,“這就把我放了?謝歸不會尋你的麻煩吧?”


    步時鳶彎唇笑了笑,說:“比起你給我的耳朵帶來的災難,他那些不算什麽。”


    蘇暮臨撓撓頭,尋思著那還不是你們捆著我不放我才喊的嗎?


    多說無益,他也怕謝歸突然回來,於是跟步時鳶說了聲告辭,匆忙跑了。


    鬼國內起了大風,黑霧在空中流竄,所過之處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道兩邊的酒館商鋪,路中的小販攤,亭台樓閣,家宅宮殿,所有建築都在黑霧掠過的瞬間變作斷壁殘垣,呈現出百年歲月的殘破來。


    宋小河從良宵道館中跑出來,放眼望去所有景色都在極速變化,街道上是密密麻麻正在逃跑的百姓,尖叫與哭喊聲不絕於耳。


    奇形怪狀的妖怪從天上落下來,大肆屠殺手無寸鐵的夏國子民,有些男人女人拿起鋤頭鐮刀奮起反抗,有些老人則帶著孩子奔逃,從街頭到街尾,無一不是哭嚎呐喊。


    宋小河置身其中,卻無法成為其中之一。


    她邁開大步在街上奔跑,自擁擠□□的人群中穿梭,身邊逃命的百姓相互碰撞,推搡,踩踏隨處可見。


    凡人如何能鬥得過妖怪?


    他們拿著武器拚死反擊,被利爪穿胸,被獠牙撕碎,也固執地為婦孺老人爭那麽一丁點的逃命時間。


    漫天的血色,幾乎鋪滿了整條街道,夏國百姓前赴後繼,從屍體與鮮血上跑過,向皇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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