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河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


    拔了這花,小師弟就得救了。


    她敢說師父舉著竹條滿山追著打她的時候,她跑得都沒這麽快,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所有力氣在奔跑,連呼吸的時間都沒有。


    眼看著那朵搖曳的赤蓮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宋小河往前一撲,隻見快要觸及的一刹那,一股劇痛自背後傳來,瞬間傳遍整個胸膛。


    她低頭,就看到黑刃自她的身體刺出,上麵刺目的液體,是她的血。


    下一刻,魂魄就被抽離,宋小河在失去意識的那個刹那,轉頭對沈溪山,已然沒有力氣喊出聲,但口型卻是:快逃。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宋小河的眸子就變得暗敗無光。


    沈溪山的視野中,宋小河整個胸腔都被黑刃貫穿,她那單薄瘦弱的身軀根本禁不住這一擊。


    而後很快地,一抹近乎透明的白影從宋小河的身體抽離,被魔神卷入了口中,那是宋小河的魂魄。


    蘇暮臨本能地發出一聲哭喊,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眼睜睜地看著宋小河死在了他麵前。


    站在樹下的步時鳶仍靜靜地看著,仿佛從頭至尾都是個看戲之人。


    有片刻的安靜,周圍死寂一片,什麽聲音都消失了。


    沈溪山的左手捏著一道符籙,那是他從地上撿起來的。是先前給宋小河的靈符,為了讓她炸聾的耳朵還能聽到聲音。


    時效是一個時辰,也就是到子時。


    宋小河摔倒在蓮花台上,血液奔湧而出的時候,那張符籙化作了灰燼飄散。


    時效到了,子時已至。


    便是宋小河十七歲的生辰。


    “好美味的魂魄……”魔神發出扭曲的笑聲,去讚美宋小河的靈魂,無盡地回味著,“幹淨,純粹,難得一見……”


    它發出滿足的喟歎,繼續方才的話,“那麽沈溪山,你與我的交易是什麽?”


    沈溪山並未回應,隻是鬆開了左手,讓掌心裏的灰燼被風吹去。


    蘇暮臨抹著眼淚的時候抬頭看了沈溪山一眼。


    他恍然想起在人界的寺廟之中看到的那些被供奉在高台的菩薩金像。


    菩薩金像和沈溪山都有一顆眉間紅痣。


    但菩薩會悲憫世人,而沈溪山不會。


    他看著宋小河的屍體,眸光清冷淡然,與看著之前死在各處的人沒什麽區別。


    難道宋小河在他心中是一點微不足道的交情都沒有嗎?他怎麽能如此漠視她的死亡?


    隨後轉念一想,是了,在龍神的眼中,所有生靈都像是螻蟻一般,而天神又怎麽因為螻蟻的死亡動容。


    不像他,腸子都快哭出來了。


    蘇暮臨嗚嗚咽咽,傷心得很。


    沈溪山卻轉身,與魔神道:“我有方法讓你將業火紅蓮據為己用。”


    魔神顯然不行,嗤笑一聲,“你當我是無知小兒?”


    沈溪山道:“我所言皆為實話,魔神大人聽後自會辨別真假。”


    魔神哪會在乎這些真假,他隻要沈溪山的魂魄,要沈溪山的命,“那你且先說說你想要什麽。”


    “把你方才吃的人魂還回來。”沈溪山道。


    魔神大約是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膽大妄為的要求,尾巴尖在地上拍了拍,過了會兒才說道:“隻給一個。”


    沒什麽值得挑選,沈溪山回答得很快,“那便要你方才吞的那個。”


    “她不行。”魔神拒絕:“她的魂魄太美味。”


    沈溪山眉眼一沉,正要說話,腳邊蹲著的蘇暮臨忽然大叫了一聲,猝不及防嚇了他一跳。


    他擰眉低頭,正想一腳把蘇暮臨踹滾蛋時,卻見他瞪圓眼睛,盯著蓮花台的方向,跟見鬼似的,“宋、宋小河……”


    “怎麽?”沈溪山轉頭看去。


    同時聽見蘇暮臨的鬼叫聲,“活了!”


    魂魄都被吞了的人,怎麽可能會活過來?


    若不是眸子中倒映了宋小河站起來的身影,沈溪山怕是會說這話去反駁蘇暮臨。


    但宋小河的的確確活了,她腹部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像是被一股力量托舉著,慢慢站了起來。


    風輕柔地將她包裹,拂動她的衣袍,撩起她的長發,隨後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她的額頭上,竟生出了一對角。


    是尚顯幼態的龍角。


    她緩緩睜眼,原本黑得像墨水的眼眸此刻卻混入了金色,將眸子攪得渾濁,卻又極其美麗。


    一股力量從她的周身擴散,化作氣浪,滿河的蓮花晃得厲害,發出嘩嘩聲響,又在同時極速枯萎,化作枯黑的花葉,接連沉入河中。


    刹那間,蘇暮臨的臉色劇變,頭顱一下就被壓下來,雙腿彎曲跪在地上,伏低了脊梁,將額頭貼在地上,雙手高舉平放。


    是一種無比臣服,恭敬的姿態,顫顫巍巍道:“龍、龍神大人……”


    宋小河還是那個宋小河,但又完全不一樣了。


    她的眸光沒有聚焦,不是在看誰,像處於一種無意識的狀態,又像是一種將世間萬物都視作螻蟻的,極端的冷漠。


    魔神有著種族天生的感知危險的能力,它壓根就看不見宋小河的樣子,卻感受到了鋪天蓋地的危險和從心底裏瘋漲的恐懼,本能讓它想要轉身逃跑。


    然而龐大的身軀還未來得及動彈,宋小河那雙墨金交融的眼眸微抬,漠然地朝魔神處看了一眼。


    刹那間,強悍而霸道的力量將魔神死死地包裹住,將它的身軀完全扭曲變形。它立即發出淒厲的尖叫,整個魔體一縮再縮,變回了常人的那般大小,重重摔在地上。


    排山倒海的威壓自頭頂落下,魔神感受到了來自血脈的壓製,從骨子裏迸發出臣服和屈從的本能,窩囊地趴在地上,渾身顫抖得厲害,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掙紮。


    哪還有方才半點威風?


    什麽都消失了。


    烈風與孤月,血腥與痛嚎,萬籟無聲。


    沈溪山怔怔地看著她。


    有一個困惑他許久的謎題,終於在這時候解開了。


    宋小河一路從仙盟下山而來,明知道前路凶險,明知道自己有死劫,卻還是完全不在意,固執地來酆都鬼蜮。


    哪怕在方才那個人人都逃命的關頭,她都一味地去找死。


    不是因為她不怕死。


    而是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根本就不會死。


    第28章 向死而生(五)


    傳說先有龍神, 後有六界。


    龍神所到之處,則萬靈生,萬物長。


    但這些傳聞都太過久遠, 久遠到六界之中關於龍神的消息幾乎不存在了。


    所以沈溪山從未聽過龍神的傳聞, 也壓根就不相信會有這麽一個神的存在。


    直到生出了一對龍角的宋小河站在他的麵前。


    宋小河大概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有一張底牌。


    所以在沈溪山對她說“那地方你去了就必死無疑”的時候。


    她會氣衝衝地反駁:“我才不會死。”


    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 而是她在陳述一個事實。


    先前咆哮的寒風此時也溫順下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了一股蓮花的香氣, 數萬朵紅蓮的枯萎, 讓河麵上浮起紅色的光芒。


    宋小河就站在赤色的圓月之下, 那雙龍角隱隱泛著黑色的光芒。


    龍神乃是萬物之首,血脈裏就帶著與生俱來的威壓,就連在酆都鬼蜮無法無天稱王的魔神, 見了她也隻能跪伏在地上, 抖得像篩糠。


    她所帶來的力量仿佛完全是壓倒性的。


    就連蘇暮臨也抬不起頭來。


    宋小河的魂魄被抽走了一半,此時完全是無意識的狀態, 隻有出自本能的防禦,除掉視線之內對她存在威脅的生物。


    於是她纖細的手腕一轉, 魔神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來, 無形的力量將它的身體撕扯得四分五裂。


    頃刻間, 酆都鬼蜮的王被撕碎,比扯棉花都輕易。


    這樣的畫麵, 任誰也無法想象的到。


    魔神身體被粉碎後, 體內所吞的魂魄飛快地散出, 尋找著自己的身體,在空中飄蕩著, 亂成一團。


    宋小河墨金的雙眸微轉,無意識的視線仿佛落在了沈溪山的身上。


    但也隻停頓了那麽一瞬, 下一刻她感知到身邊的業火紅蓮散發的威脅,於是一抬手,將那朵巴掌大的紅蓮捏了個粉碎。


    上古神器在她手中,也如此脆弱不堪。


    沈溪山微微瞪大眼睛,瞬間,他左臂內側傳來微弱的灼燒感。


    他撩開衣袖一看,就見原本印在手上的那個徽文,正泛著紅光,慢慢化作輕煙飄散。


    同一時間,站在蓮花台上的宋小河被業火紅蓮散發出的光芒籠住了手臂,像極速生長的花,順著手臂往上攀岩,而後融進了她的心口之中,很快就完全消失。


    空中那令人無法忍受的寒冷也隨之化為烏有,迎麵吹來的風變得溫和,驅散方圓百裏的冷意。


    魂魄回了宋小河的體內,她的龍角便立即消失不見,散在空中的威壓收斂,而後昏倒在地。


    蘇暮臨這才得以挺直了被壓彎的脊梁,抬起頭顱,滿眼激動的淚水,恨不得馬上手腳並用奔向宋小河,餘光卻忽而看到身旁亮起了光芒。


    原來是沈溪山手臂的徽文已經消失,封印在此時徹底破碎,身體的所有靈力從骨子裏奔湧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在片刻的工夫就充盈了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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