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一片靜默。


    景晟定定地看著景昀, 手心微微出汗。


    的確, 這不是他的兒子。每當看到景昀,那陳年舊事就好像如鯁在喉,上不去, 下不得,景昀的年歲越長, 言行舉止便越有某人的影子,他不得不盡量疏遠, 以求心安。


    然而, 這又是他的兒子。這些年,是誰看著他從嗷嗷待哺的繈褓之中漸漸長大?又是誰陪他習武從文,看著他榮耀加身?從天真稚氣的聰慧小兒, 到現在這個內斂沉穩的青年, 多少的心血和感情投入其中,誰能說這不是他的兒子?


    他的喉中幹澀, 啞聲道:“昀兒, 你剛生下來時,因為早產身體瘦弱,才這麽大,”他拿手比劃了一下,“成日裏哭, 乳母抱你都停不了片刻,唯有我逗你時,你會衝著我笑。”


    “長到五六歲時, 你比普通的男孩都要調皮,有次偷偷爬到小馬駒上要學騎馬,從馬上摔了下來手折了,你母親很傷心,我背著她告訴你,男子漢大丈夫,越是受了傷便越是不能服氣,你一點就通,沒過兩年便馬技嫻熟,隻是你不知道,一開始那會兒我每晚都睡不好,好幾次都偷偷跟你去了校場看著你,深怕你再有半點閃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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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昀怔怔地看著他,喃喃地叫了一聲“父親”。


    “你十六歲那年一戰成名,我在人前隻是笑笑,可在背後,我酩酊大醉了一場,有兒如此,父複何求!”景晟的眼眶紅了,一字一句地問道,“昀兒,你現在還要問我,你到底是誰的孩子嗎?”


    景昀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雙眼已經一片清明,他伏在地上叩了一個頭,沉聲道:“父親教訓的是,是我糊塗了。我隻有您一個父親。”


    “昀兒……珞兒……”素來強硬淡漠的大長公主也哽咽了起來,朝著他們倆招手示意。


    景昀膝行到了她跟前,將臉埋入她的懷裏,低低地應了一聲。寧珞也跟著到了她跟前,眼中含著熱淚。


    “那個賤人真是該死,”她詛咒了一聲,“見不得我們家裏一日比一日好,也不知道她從哪裏聽來的流言蜚語,你不要聽她挑撥,我們一家人和樂安康才是最重要的。”


    “是,祖母你放心,”景昀替她擦去了眼淚,寬慰道,“我知道的,隻要你不嫌棄,我永遠都是你的孫兒。”


    “珞兒也是,祖母你萬萬不要傷心了,別傷了身子。”寧珞伏在她身上哭了起來。


    一家人情緒激動,好一會兒才平息了下來。


    景昀和寧珞送走了大長公主,又心憂母親,和景晟一起去了俞明鈺的院子,隻是她的房裏已經滅了燈,秦嬤嬤聞聲出來道:“夫人很是疲倦,已經躺下了。”


    景昀叫了一聲母親,屋裏傳來一陣咳嗽聲,俞明鈺的聲音響了起來:“都回吧,我好好的,別掛心了。”


    景晟叮囑了秦嬤嬤兩句,讓她一定要貼身伺候,晚上多看看被褥有沒有蓋好,秦嬤嬤連聲應了,一行人才不得不離去。


    回到了雲玨苑,景昀在院子裏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回到房裏,神思還是有些恍惚。


    寧珞一直憂心忡忡地跟在他身旁,抓著他的衣袖不肯鬆開:“景大哥你還好吧?要是心裏不舒服,和我說一說說不定會好受些?”


    景昀歎了一口氣,他的小嬌妻可能被他嚇到了。


    抬手替寧珞解開了衣裳,他的語聲低柔:“放心吧,我沒事,我隻是在想,青娘是從哪裏知道了這些前塵往事,那幾個聽到了的家仆我又該如何善後。”


    寧珞這才放下心來,思忖了片刻道:“查一查這兩日她接觸到的人看看,昨日她的言語便和往日不一樣,聽著有些囂張。”


    景昀點了點頭,嘴角逸出了一絲冷笑:“這種惡毒的女人,死都是便宜了她,就讓她嚐嚐什麽叫做自作自受,拔了她的舌頭,扔她去那等苦寒之地,看她還會不會有心思再傳什麽流言蜚語。”


    寧珞打了個寒顫。


    景昀自知失言,連忙抱住了她在她臉上輕啄了兩下以示安慰:“別怕。”


    寧珞定了定神,抓著他的衣襟柔聲道:“我不怕,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兩個人洗漱完畢,躺在了床上,卻依然毫無睡意,寧珞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緊繃的肌肉。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隻能緊緊地挽著他的胳膊,倚在他身旁。


    “珞兒。”


    黑暗中,景昀叫了她一聲。


    “嗯?”寧珞柔聲應道。


    “他到底是誰?”景昀好似在自言自語,“為什麽能強迫母親做了這事,又如此殘忍,將母親和我拋棄?”


    寧珞的心一緊。


    “我好恨他,”景昀的聲音中充滿了痛苦,“若是讓我知道他是誰……”


    “景大哥,”寧珞的指尖覆在了景昀的太陽穴上徐徐揉按著,“今天太累了,你別想了,有什麽事,明天我們一起商量……”


    寧珞的聲音低柔舒緩,讓人繃緊的神經徹底放鬆了下來。景昀長舒了一口氣,低聲道:“珞兒,幸好有你在……”


    寧珞在他的眉間印下一吻:“睡吧,我陪著你。”


    低低的江南小調響起,纏綿溫柔的曲調縈繞在耳邊,景昀漸漸陷入了夢鄉。


    寧珞卻沒有睡意,借著微弱的月光,她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張深邃而俊逸的臉龐,無來由的恐慌在她的心底漸漸堆積。


    這一世她執意改變自己的命運嫁給了景昀,會不會給他帶來不幸?


    青娘會不會是趙黛雲挑唆的?如果她沒有妄圖修複公婆的感情,如果她沒有揭破青娘的惡行,如果她昨天沒有刺激到青娘……那麽會不會此刻侯府還是一片安寧、景昀也不會受到傷害?


    這些個念頭一起便一發不可收拾,她在心裏反複追問,反複驗證,就好像走入了一條死胡同一般,頭一次對自己的決定起了懷疑。


    “珞兒,我要走了。”


    有個熟悉的聲音飄蕩在半空。


    寧珞茫然四顧,卻看不到人影。


    “你是誰?要去哪裏?”


    “去我一直想去的地方,”那個聲音含著笑意,“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昀兒就拜托給你了。”


    “等一等!”寧珞惶急地叫了起來,“母親,母親別走!”


    “不,昀兒有你我很放心,錚兒他們也大了,唯有侯爺,我注定是要欠他的,惟願下輩子有緣再彌補吧……”


    那個聲音歎息了一聲,漸行漸遠,消失在了空中。


    寧珞一下子從床上驚坐了起來,窗欞中透出了一絲微光,天還沒亮。


    她的全身都是冷汗,花廳中一直隱藏在她心中的不安此時被放大到了極致,俞明鈺如此驕傲的一個人,那殘破不堪的往事當眾被一個侍妾揭開,從此一生都要籠罩在這些不堪的流言之下,這讓她如何承受?而她在花廳中言行從容、神態平靜,顯然是心中已經萌了死誌!


    她焦急地推醒了景昀,胡亂地抓過了兩人的衣裳披在了身上:“景大哥,快,快去看母親!”


    然而已經晚了。


    景昀一路疾奔到房前撞開門時,隻看到懸在白綾上的俞明鈺。那個說愛他、說盼著時時看到他、說以他為榮的母親,就這樣決然地離開了他。


    俞明鈺以喜歡一個人睡為由堅持讓秦嬤嬤睡在外邊伺候,留下一封遺書便自盡了。


    “我愧為人母,愧為人妻,但願這所有的一切能隨著我的離開而消失。”


    “阿晟,來世,但願我能清清白白地嫁給你,和你做一世夫妻。”


    “昀兒,照顧好弟妹,照顧好侯府。”


    雪白的箋紙上留了三行字,字跡就如同她的人一般婉約美麗。


    景晟當場便暈了過去,臥床不起;景昀不眠不休在俞明鈺的棺木前跪了兩天兩夜,雙目赤紅,身形憔悴,隻怕再撐上兩日也要倒了。


    寧珞也很傷心,許是前世曾一樣纏綿病榻的緣故,她一直覺得俞明鈺很是親切,兩人相處得很好,這樣意外而去,怎麽不讓人扼腕痛惜?可她沒時間傷心,大長公主年老,而弟妹都還小,家中隻有她能操持拿主意了。


    而最讓她擔憂的還是景昀,雖然景昀從來不說,可她明白俞明鈺在他心中的分量,向來冷靜自持的他如此失態,怎麽不讓她心急如焚?


    端著金大夫特意為景昀熬製的人參歸脾湯,寧珞到了靈堂前,柔聲勸道:“你喝了吧,這樣下去身子要受不了的。”


    景昀搖了搖頭,聲音嘶啞:“你回去吧,我再陪母親一會兒。”


    寧珞咬了咬唇,將湯碗往旁邊一放,一聲不吭地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景昀有些莫名,疲憊地道:“你這是幹什麽?”


    “夫妻同命,以後你跪我也跪,你不吃我也不吃,”寧珞哽咽著道,“侯府誰愛管便誰去管吧,你既然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了。”


    景昀啞口無言,好一會兒抬起手來去擦她的眼淚:“我吃便是,你別哭了。”


    寧珞卻哭得更凶了,這些日子來的彷徨和憂慮隨著俞明鈺的去世在她心中越積越重:“景大哥……我好害怕……要是我早點想到就好了……母親她也不會……”


    景昀猝然將她擁入懷中,好一會兒才道:“別說傻話了,你又不是神仙,怎麽會知道。”


    “景大哥,你別再折磨自己了好嗎?”寧珞懇求道,“母親在天之靈,必定不會願意看到你這樣,還有父親和祖母要我們去照顧,你若是再倒下,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好。”


    景昀將她扶了起來,端起那碗湯一口氣喝了個幹淨。


    寧珞這才露出了幾分笑意,心裏尋思著怎麽將他拉去小睡片刻,忽然一陣沉緩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最後在門前停了下來。


    景昀回頭看了一眼,頓時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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