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衝她晃了晃手中的書頁,“這也是為什麽,魔法協會一直不承認‘麵神’的存在,因為人在完全陷入深度沉浸的某種氛圍時,很容易認為自己所見就是真實。事實上,你的眼睛會欺騙你,你的感官會蒙蔽你,這世上根本沒有絕對的真實存在。”


    殷棠垂眼,靜靜凝視著泛黃羊皮紙上的那句“神祇是假的”。


    半晌,她輕聲問道:“所以您是想要告訴我,我之前麵神所經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是嗎?”


    “不,殷棠。”


    出乎她意料,老教授搖搖頭,這樣道:“我是想要告訴你,旁人不能否定你所認定的東西,我不行.魔法協會不行.其他教授跟同學不行……隻有你自己才能。”


    “我知道,最近學生之間一直有流言說,什麽故意裝出麵神的假象來嘩眾取寵自導自演之類的。殷棠,我希望你能夠不被這些外物所影響,雖然我知道很難,但我不希望最後你因為這些言論就否定了自己所感受到的東西。”


    “……”


    殷棠凝視著麵前老頭臉上的溝壑縱橫,她突然嘴角扯著笑了笑,語氣認真。


    “行,謝謝您,教授。”


    “這隻是我的本分工作。”


    其實不隻是在此刻邪神狗皮膏藥的行為而導致被議論的這個時間點裏,很早之前,殷棠就經曆過神祇存在與否的悖論。


    一個種族隻會選擇信仰可以給予他們精神寄托的神明,光明與大地母神是得以使人們能夠依靠信仰而自我安慰著活下去的象征。而邪神,除了追求極致力量的黑暗種族之外,沒有人會相信邪神存在。


    殷棠曾經在無數人的嘲笑聲中堅定且固執地相信,後來又在孑然一身時毅然決然地拋棄了這種信仰。


    直至如今她拾回遺忘了數十年的過往記憶,現在的她與其說是“信仰”邪神,不如說,隻是在看著神祇。


    真實也好,虛假也罷,時間與空間的判斷與之無關,她隻不過木然地在“看著”神明。正如同那些在魔塔的無數個歲月中,“神祇”褪去榮光的化身,仰著那張屬於卑下深淵族的麵孔看著自己一般。


    殷棠背靠著教授辦公室的門扉,闔上眼深深呼吸著。


    她想要裝作感知不到那個身影的靠近,亦或者要是真如遊記中的那名大法師一般,這一切都隻是自己陷入錯亂時空而引發的幻想也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偏偏越到此刻,她卻完全背道似的越清晰直觀地感知到,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於曆史中發生的。


    “……你在痛苦,為什麽?”


    隻存在於她一個人視物可見中的神祇悄無聲息地靠近。那張極度相似的人類麵孔更為俊朗不凡,其上滿是疑惑與探究,卻唯獨沒有她記憶中的那個神情。


    “你能告訴我,那個時候,你為什麽要說那句話嗎?”殷棠突然啞聲開口,睜開眼望進邪神那雙璀璨的金瞳。


    “你說,即使你閱讀過數次結局,在那一刻內還是選擇愛我。”


    她語氣平靜地說出在麵神的最後關頭所聽聞的話語,“可是你根本從來沒有擁有過那個神情,從我見到你的最開始到現在。我曾經無數次把那個神情錯認成是見鬼的對於長輩某種孺慕之心,後來我發現我錯得離譜,原來那孩子愛我……可是你呢,神明.大人?”


    “你真的,愛我嗎?”


    第52章 52.她在傷害你


    “……”


    “這很重要嗎?”邪神偏了偏頭, 似是麵露不解。“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給你。無論是神力也好,榮耀也罷, 那些人每日每夜地在向我祈求偏愛與神跡,而這些如果你想要,我全部可以給你。”


    殷棠平靜道:“這些不是‘愛’, 隻不過是你隨手便能輕易贈與的東西。”


    下一秒她卻見麵前的神祇猛地皺起眉,周身氣勢一下子陰沉可怖起來。


    “這些不是可以‘隨手’送出去的東西。”祂肅然道, “我不會把這些隨便給某個凡人或是神祇, 隻有我認定的人。我不清楚你們下界對於‘愛’的定義是什麽, 但在我的意識裏,在你看向我的那個瞬間我搜索人類語言表達的詞庫,查找最貼合的就是這個單詞。”


    “在諸神的體係文明裏, 沒有這個詞的存在。我們也從來不談‘愛’。”


    “可是按照人間的標準,那個瞬間我能使用人類文明語言體係說出的最吻合的句子,就是愛你。”


    “……”


    殷棠不說話了。


    她抱著手臂靠在辦公室外的門板上,中途路過數名學生,因為看不見神祇的存在無一不向這邊投來怪異的目光。


    “她就是六年級魔法部的那個殷棠?在期中考試的時候麵神的那個?”


    “你還真的信啊。聽說她禱告的對象是邪神, 那怎麽可能安然無恙地回來, 這謊話簡直漏洞百出。”


    “她最近總是在跟空氣說話, 這也是裝出來的嗎?”


    “那當然了。就算是死靈法師跟看不見的魂體說話, 也要通過特殊媒介才能做到, 她這一看就是為了博關注自導自演的。”


    “噓, 你們都小點聲吧……”


    學生們的竊竊私語伴隨著打量視線逐漸遠去,殷棠目光收回,直視著周身氣壓陰沉極端的邪神。


    “怎麽?準備重操老本行了這是?”


    “你不想聽見這些話,我可以讓他們消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世上, 甚至沒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存在。”神祇的金瞳在幾個學生背影上一一掃過,說這話時的語氣像是不過隨手碾去幾隻路邊的螞蟻。


    殷棠對此不置可否,目光從神祇周身掠過,似是想起什麽,有些好笑地搖搖頭。


    “還真是不一樣。”


    邪神頓下指尖醞釀的邪惡力量,“什麽不一樣?”


    “你跟‘以撒’。”


    她聳聳肩,“要是現在是以撒麵對這種事情的話,他不會當著我的麵說這些。隻會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然後回去背地裏偷偷搗鼓,選在一個我不會知道的時間對那幾個學生下詛咒。”


    邪神皺眉,“聽起來像個怯弱虛偽的小人。”


    殷棠:“你們總是喜歡自己罵自己。”


    她身體重心從門板上傾斜,直立起身形長舒了口氣。“其實我……”


    “殷棠!”


    她話音猛地頓住,掀起眼瞼以一個極端複雜的神情望向走廊盡頭的來者。


    伊娃在其後緊皺眉頭有些擔憂地朝自己望過來,難得不習慣性地出言諷刺些什麽,隻是在叫喊了一聲之後默默站定在原地。


    ——有事就叫我。


    荊棘藤蔓在原地組合出這樣的一句話來,殷棠注意力卻盡數在那抹身著純黑色鬥篷的女人身上。


    來者大半張麵目被掩蓋在寬大優雅的帽簷之下,隻露出形狀優美的下巴與嘴唇,而嘴角肅穆地向下拉著,嚴苛的氣勢衝淡了精致五官本身所帶來的感官。純黑色魔女鬥篷包裹住她全身,長袍的衣領扣子一直嚴嚴實實係到脖子的最頂上。


    邪神第一時間察覺到眼前人的情緒變換,同樣皺眉望過去。“怎麽了,你認識那個人嗎?”


    “……啊,我都忘了。”


    垂墜發絲遮蔽住眼中的神情,殷棠低聲喃喃。“也是啊,回到這個時間點,怎麽可能不再見到她呢。”


    高跟鞋的清脆踏地聲在她麵前止歇。


    “殷棠。”


    冷冽的女聲這樣喚道。


    殷棠牙齒咬著口腔內的軟肉,直到舌尖嚐到血腥的鐵鏽味,她整個人如夢初醒,有些恍惚地在原地抬眼。


    一瞬間,喉頭發著澀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你們教授喊我來,說你在考核過程中經曆了‘麵神’之後,精神狀態就一直不對勁,時常對著空氣講話。”


    女人狹長的眼從帽簷下淩厲抬起,如鷹隼般銳利地盯著麵前一言不發的人。


    “你沒什麽要反思的嗎?”


    殷棠長久地沉默著。


    “你也是真實存在的啊。”


    突然她抬手將遮在眼前的發絲撥至腦後,露出完整的黑曜石般的雙目。在那雙瞳孔的注視中她親眼看見黑袍女人似是怔愣一瞬,殷棠扯開嘴角,像是終於等來了闊別已久的報複。


    “是,我經曆了麵神,也親眼看見了那位邪神……這麽說的話,你想怎麽樣呢?哦對,我忘了,明明是最強大黑暗的詛咒魔女,背地裏卻信奉著正神,對自己的同胞不屑一顧。”


    話音如同被未知的手掌掐住,殷棠突然麵目慘白伸手反掐著自己脖頸,她麵部攀爬上形貌詭異繁複的詛咒銘文,直到因為極度缺氧而膝蓋軟著跪倒在地。


    她沒能直直跪下去,虛空中,盛怒的神祇拖住她下墜的身型。


    “你敢。”


    殷棠嘶嗬著喘氣,沙啞著破鑼般的嗓子:“你今天敢動她,我會用我的餘生恨你。”


    邪神暴怒之下的攻擊停頓在距離黑袍女人一寸之隔的位置,祂克製到手腕甚至都細微顫抖,半晌不可置信地回頭。


    “她在傷害你!”


    “殷棠,你在跟誰說話?”


    詛咒魔女皺起眉,原本就不苟言笑的麵部神情更為壓迫肅穆。


    自她周身傳來的可怖氛圍甚至能將教室中沒什麽閱曆的學生嚇到腿軟,殷棠半跪著閉眼平複了幾瞬被種在身上的詛咒,竟然還能習以為常地頂著壓迫笑。


    “我說我在跟邪神說話,你會相信嗎?”


    “荒唐!”


    “唔……”


    急劇竄起的缺氧痛感中,殷棠反掐著自己脖頸嘶嗬,狼狽地試圖攝取到一點稀薄空氣。


    她邊上隻存在於自己視物範圍之內的神祇眼神可怕緊繃到極致,就在千鈞一發之際,辦公室的門被打開,老頭快速衝出來給她施加了一個返護聖術。


    “科洛絲女士,您這是在幹什麽!”


    老教授仔細替她清理體內殘存的詛咒,邊望向女人滿臉不認同道:“我今天喊您過來主要是想讓您關注一下孩子的心理狀態,不是讓您這樣體罰孩子的!這種教育方式是錯誤的,就算事發突然,也應該了解前因後果之後再進行理性教育,希望您能夠明白!”


    “不是因為這個。”


    詛咒魔女褪下兜帽,冷肅的麵容絲毫不近人情。“我罰她是因為對神祇出言不遜,以及沾染上的愛說謊話的惡習。”


    老頭扶著殷棠站起身,歎息著搖了搖頭。“還有哪裏不舒服嗎?你先在那邊坐一會,我有話跟你的監護人單獨談談。”


    殷棠咳出一口血絲,頭也不回地朝他們擺了擺手,緩步朝樓梯走去。


    ……


    諾克密林,魔塔。


    “為什麽?”


    逼仄壓迫的折疊封閉空間內,除了唯一的人體與神祇投射在世間的分身,其餘什麽都沒有。


    狹小到甚至翻身都困難的全封閉結構,人隻能蜷縮在一寸見方的四麵封頂空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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