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燃自認為是玩笑的那句話說完, 電話那頭就沒了聲音,接著,就是兩聲掛斷的盲音。


    捏著手機愣了兩秒, 霍燃眼睫輕顫了顫, 才反應過來——他這是, 被掛電話了。


    指尖沒規律地在桌麵兒上輕點了兩下,霍燃才把電話給放下。嘁,小姑娘現在脾氣是真大。


    “你先回去吧,”坐在霍燃右手位,隔著一人的沈辭偏頭看著他說, “都是朋友, 沒事。”


    霍燃回視他,像是無所謂道:“沒事兒, 小孩兒性子,鬧脾氣呢。”


    今天這局,是沈辭替霍燃組的。目的就是介紹自己先前在國外認識的朋友, 那位江城紀家的少爺, 和霍燃相識。


    沈辭陪著倆人, 下午去了中嵐精科,正事兒已經談完, 晚上這頓飯,隻當是朋友聚聚, 還拉了江源和錢瀚。桌上另外三個都是他發小,左手邊那位紀公子,倆人在外那些年關係也頗為不錯,不僅是利益相關的交情。所以早些散,倒也並沒有大礙。


    “我說霍燃, ”錢瀚抿了口煙,指節夾著半截兒煙段子點點他,隔著大半個圓桌呼了出來,一臉嫌棄,“你就作吧,別到時候想哄都找不著人。有你哭的時候。”


    晚飯陪著幾個人喝了點,主賓沒喝多少,錢瀚這個陪客,倒是灌了個滿腸。見沈辭那朋友也是個隨性好相處的人,也就沒把性子壓著,想到什麽,就隨口而出。


    霍燃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眼,嘁笑了一聲,沒理他。


    江源本就不是多話的人,剛聽霍燃電話裏那兩句,早已無力吐槽,這會兒一臉事不關己地冷傲抽著煙,懶得勸他。


    坐在霍燃和沈辭中間的紀放,掃了一圈眾人神色,眉眼微挑了一瞬,大概也已了然。手腕壓著桌麵稍稍偏抬,看了眼時間,“要不今天就早點散,正好,我明天的飛機有些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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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主賓都發話了,霍燃也沒再堅持,幾個男人客氣寒暄了幾句,出了南橋會,沈辭陪著紀放先走,霍燃等著在停車場的趙琪來接。


    趙琪開著車,還沒到南橋會石橋邊上,就看見不僅霍燃站著,霍燃身邊還有個穿著南橋會製服的男人站著。那男人手裏,還提著個東西。


    趙琪停下車,想下去替霍燃開門。結果,車子還沒停穩,霍燃就繞到了後座,自己拉開了車門。


    “……”趙琪掰著駕駛座門把手的手指頭一頓,也不是很懂,霍燃為什麽急得跟再不走,就有交警來貼紅單罰200扣三分似的。


    服務生順勢走到副駕位,拉開車門,躬身對著車座後排的霍燃道:“霍總,東西給您放前排可以嗎?”


    “嗯,”霍燃點頭應了聲,“謝謝。”


    趙琪聞言,頗有些好奇地偏頭瞥了一眼。是個精巧的木質漆器食盒,周遭還繪了一整圈盛唐侍女圖。是南橋會的東西。快速眨了兩下眼睫,趙琪下意識地在後視鏡裏,瞥了一眼車座後排。


    趙琪跟了霍燃好多年。此刻,霍燃在後視鏡裏瞥到趙琪故作正經,又瘋狂壓抑住的好奇眼神,好笑又狀似隨意地說:“新阿姨不是還沒找好,怕她亂減肥,不吃東西。”


    “……是,少爺。”趙琪用隱形的手摸了摸鼻子,沒敢再說話,靜如鵪鶉。


    如今霍燃一說“阿姨”兩個字,他就有些心虛。沒想到那位燒飯做菜的阿姨,會為了點小恩小惠,隨意透露主家的信息。關鍵這人,還是他找的。趙琪擦了把虛汗,默默把車開了出去。


    喬溫掛了電話起身,任由情緒宣泄而出。如果說這些年來壓在心裏的委屈是火.藥,今天霍行熠和趙思顏低看她一等的話語和眼神是引線。那麽霍燃今晚電話裏的兩句話,就是點燃引線,引.爆火.藥的那點火星子。


    霍燃今天這話,要是放在以往說,她雖然會難受,會壓著性子不反駁不接受。但可能,還不至於有那麽大的觸動。反正平時,霍燃也沒對她說過幾句好話。


    隻是今天不同。在最需要有他在身邊,最需要那個男人親口向她確認一些事情的時候,那聲“寵物”,無疑是在扇她耳光。


    她說趙思顏在作踐她自己,她又何嚐不是。不停地用以往那點回憶,用以往倆人相處時無意流露的那點親昵,和初見時那個朗朗少年的影像來麻痹她的,就是她喬溫自己。


    這十幾分鍾,哭得她腦仁生疼,卻也暢快。除了父親走的那一年,她有多少年沒哭過了。


    心裏那些曾經的委屈、不甘、猜忌,愛慕、無措、遲疑,也跟著眼眶裏的熱意,湧了出去。


    就好像,突然明白自己不再需要靠霍燃的保證和解釋,來安撫自己那點在感情裏脆弱的自尊和底氣時,反倒是釋然了。


    壓抑不住的抽泣漸緩漸歇,喬溫抬起手背,無聲擦了擦臉頰上的熱意。然後睜開眼睛,下樓。


    喬溫拉著個不大的行李箱,一手提著搬出這幢房子的大門,一手替它把門闔緊。


    下了台階,出了花園,腳步稍頓,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屋子裏的燈她都關了,這會兒,這座多少人夢想中的豪宅,竟像是被周遭暈黃的景觀燈,映得生出幾分落拓來。


    眼睫緩眨了一瞬,瞳仁裏悄悄覆上層薄霧,扭曲了光暈……


    喬溫從沿河上院搬到悅嵐灣,是在高考過後。霍燃說,她長大了,也長高了。原先那個打乒乓都發揮不出小球大國該有水平的平層,也該換換了。


    那會兒,霍燃對她早已不像初識的前半年那麽不冷不熱。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或許是那回她和霍燃一塊兒,見了16歲生日那年的初雪之後,又或許是——過完年開了學,她和男同學打架被老師要求叫了家長之後。


    霍燃像是突然空了起來,替她參加家長會,接她放學,陪她吃飯。甚至在高三那年,像個陪考家長一樣,晚上回家,還會監督她的功課。


    她還記得就連替她講題,霍燃都是唇角勾著痞氣的弧度,偶爾偏著頭下頜微揚看她,一臉“這世上就沒有你霍燃哥不會的”年少桀驁樣。


    喬溫有時候也會覺得有一些些好笑。霍燃成績好她知道,霍燃替她安排的那個高中,也是他自己畢業的學校。就算畢業了那麽些年,學校裏老師同學間,還是能聽見這位好幾個g的傳說。


    無外乎霍燃那會兒有多少女孩子喜歡,本校和隔隔隔壁的校花,都為他爭過風吃過醋。吊兒郎當地睡過多少節課,作業本都能忘了帶回去,還能回回考第一。


    還有人說見過霍燃那書包賊沉,那不是書,是一整包板磚,放了學幹架用去的。一書包掄過去,比起重機的吊錘還好使。


    喬溫抿抿唇,沒好意思告訴他,您在我們學校,可不是“五講四美三熱愛社會主義好青年”的代名詞。


    可是,就算是那樣,喬溫還是愛聽他講。因為那個時候,他就會真的像個不再顧忌她已經是個大小孩兒了的哥哥一樣,和她並排坐在一張書桌前,似笑非笑地揚著眼尾敦促她背書,又一本正經地給她講題。


    霍燃給她講題的時候,會坐在她右手邊,斜斜側著身子,右手捏著筆,曲著胳膊肘搭上桌麵的卷子上,像個小圓弧似的,把她圈起來一些。


    兩個人的距離,也因為這個動作比以往要近了不少。喬溫能聞到他身上帶著一絲清淺橙花氣的冷杉木質香。


    每回她都因為這點若有似無的無實質接觸,心跳怦然。就隻好木著張臉,佯裝一臉狀況外的樣子。


    這時候,霍燃就會抬手,用上點小力氣,食指指尖抵著中指指腹,在她腦門上彈一下,揚著眼尾眉梢佯怒教訓道:“又在開小差,還要不要考大學了?”


    喬溫哪裏敢告訴他,她在想些比開小差更過分的事情。隻好一本正經抿著唇,乖乖點頭,“嗯,考的。”


    霍燃被她軟乎乎傻愣愣的樣子逗得樂得不行,抬手揉著她的發心笑罵她“小傻子”。喬溫低頭,抿唇眨了眨眼,抬手撓了撓耳後完骨,從不敢反駁。


    除卻這些,霍燃還毫不食言,陪她過了接下來的每個生日。


    她還記得18歲生日那回的寒假,霍燃特意叫趙琪給她送了本小冊子回沿河上院。說是——小冊子上喜歡的演員明星,都能給她叫來,趁她18歲生日的時候,替她唱歌跳舞。


    喬溫一臉懵逼地坐在上院的房子裏翻了一下午,看著那些被班上同學心心念念過的明星,或臉熟叫不上名字的好看人臉,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好像除了女孩子是全齡段,男性那方麵,都是三十往上走的。就很神奇。


    難道霍燃認識的都是老男人?


    那天霍燃回來,喬溫把小冊子還給他,仰著臉認真道:“不用的。”


    霍燃看著她笑,一臉看不上道小土包子的戲謔,揉揉她腦袋,“怎麽?唱歌跳舞都不喜歡?那叫人來給你說段兒單口?”


    “……”喬溫無語地看著他,輕聲反駁,“有誰家18歲生日聽相聲的?你怎麽不幹脆叫人給我演個小品呢?”


    霍燃聞言,更是笑得肩顫。笑夠了,才問她,“那你要怎麽辦?”


    喬溫抬眼看他,沒回答。那句“隻要跟你一起過就行”藏在心裏,無論如何也不會敢說出來。


    隻是霍燃卻曲解了她的意思,笑問:“怎麽?還想我給你唱呢?”


    喬溫愣了愣,眨眨眼。心裏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麽。


    結果,白日夢還沒天亮,就醒了。霍燃彈她額頭,和她玩鬧道:“你當我賣藝的啊?”


    喬溫被他彈得一躲,捂著額頭不說話。她可什麽都沒說,盡被這人說去了。長得好看也不能這麽為所欲為的呀。


    “行了,那我看著辦吧。”霍燃收了些玩鬧的笑意,輕拍了拍她後腦勺,“快去。”


    喬溫乖乖“哦”了一聲,真去學習了。


    那年生日,大概是她這輩子過得最隆重的日子。滿室衣香鬢影美酒華服。她像個真正的小公主一樣,被人簇在中心。


    喬溫當然開心,隻是又忍不住,在人群裏找霍燃的影子。看見了,才能稍稍安心。


    那天晚上回了上院,臨近午夜十二點,她已經洗完澡窩進了被子裏。


    鼓著腮幫子輕籲了口氣,喬溫滿足地翹了翹唇角,正準備睡覺,臥室門就被人輕敲了兩聲。


    喬溫愣了一秒,就蹭地坐了起來。掀開被子下了床,拖鞋都來不及穿,直接光著腳準備跑去開門。


    “不用開門。”霍燃聽見小姑娘房間裏頭發出的門鎖轉動聲,抬手,拉著門把手,又把門往外帶了帶,關緊了,才玩笑似的和她說,“這可是你霍燃哥第一回給人唱歌,你可得好好聽著。”


    喬溫轉著門鎖的手一頓,心跳漏了好幾拍,才重新續上。又像是要補足那幾秒漏跳的空白,趕著時間似的,跳得飛快。


    “手中的鉛筆,在紙上來來回回……”


    “一一,生日快樂。”霍燃唱了幾句就停了下來,下頜微斂,看著門框那兒地板上的一小道斜斜的暗影,輕聲笑說,“以後,可就是大人了。”


    男人聲線偏磁,輕聲哼唱的詞,低聲說出口的話,被木門蒙了一層音,落進喬溫耳朵裏,像帶著薄繭的溫熱指尖,撫著人心。


    喬溫抿著唇,都抑製不住唇角上翹的弧度。這是她最愛哼的一首歌,原來他都注意到啦。雖然隻給她唱了前麵一小段。


    “謝謝霍燃哥。”喬溫壓抑著心跳,隔著房門小聲說。


    霍燃又輕嗬似的笑了聲,嘴裏沒什麽好詞,“傻不傻。”


    喬溫一手搭著門鎖沒挪開,像是和門外那人有了聯係一樣。一手撓了撓耳骨,真就傻笑了兩聲。


    霍燃聽了,低低地笑,頓了兩秒,又輕聲說:“快睡吧。”


    “好,霍燃哥……”喬溫在裏麵點點腦袋,“那我們……晚安。”


    那一刻,喬溫覺得,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了。


    高中畢業的那年暑假,霍燃就帶著她搬到了悅嵐灣。


    也是那年大一,霍燃生日,回來得卻挺晚。她在門廳裏聽見院子裏的汽車聲,就跑了出去。


    結果,卻讓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霍燃剛下車,後座的趙思顏就跟著一塊兒下來了。趙思顏生得高,又踩了高跟鞋,倆手抬著就攀上了霍燃的肩。


    她從前就見過趙思顏的,也曉得兩家有交情。甚至忍著心裏那點酸意,裝著八卦的樣子,“不經意”間問起過霍燃,趙思顏是不是他女朋友。


    霍燃說過不是的。


    明明不是男女朋友,要不是霍燃稍往後仰了仰,兩個人剛都快親上了!喬溫可鬱悶死了。


    胸腔裏悶得難受,喬溫完全沒理這兩個人,誰也沒喊,轉身就走回了門廳。


    霍燃聽見動靜,掰開趙思顏的胳膊,連個招呼都沒和她打,就快步跟上了喬溫。任由趙思顏在後麵喊他名字,任由趙琪開門下車叫著“趙小姐趙小姐,我送您回去吧”。


    進屋闔上大門,霍燃笑著喊她,“一一,怎麽了這是?”


    喬溫不想理他,拖鞋在大理石地麵上踩出高跟鞋的氣勢,噠噠噠走了好一會兒,才停住轉身。


    霍燃差點撞上她,隻好好笑地抱著她的胳膊穩了穩。


    “行了,”霍燃無奈又難掩寵溺道,“今天挺累的,別和我鬧了。”


    霍燃這麽一說,喬溫更氣悶了,都累了你還差點和她抱在一起。


    霍燃看著小姑娘憋紅的眼梢,像是就快藏不住小尖爪子似的模樣,怔了怔。


    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喝了些酒,腦袋都有些不清楚,霍燃又像是明白了喬溫的想法,忍不住戲謔道:“一一,你難不成,還想讓我做一輩子和尚呢?我都該……24了吧?”


    霍燃說完,又神色不明地笑了笑。想起今天還是他農曆生日。要不是知道家裏還有個一人孤孤單單過中秋的小姑娘在等著,他可不會這個點就回來。


    喬溫站在他跟前,仰臉看著他。壓著混亂的心跳,輕顫著尾音問:“那是誰都可以嗎?”


    霍燃聞言,怔然。


    見他不說話,喬溫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顫著指節扯住他的領帶把人拽下來,仰起臉親了上去。


    帶著橙花香氣的溫軟貼上來,霍燃怔了數秒,掰著她的肩,一把推開她。直起身,喉結翻滾了一瞬,男人完全斂了笑意,混著烈酒辛辣的沉啞嗓音,神色不明地問她,“你確定要這樣嗎?”


    喬溫堵著一口氣,羞惱、害怕、急切,各種混亂的情緒交雜在一起。既然誰都可以,那她也可以的吧。


    顫著眼睫,喬溫踮起腳尖,僵硬青澀地環上男人的脖頸,把唇湊了上去。


    起初,霍燃隻是垂睫看著她,頓著沒動。直到,男人闔了眼睫,斂了眼裏的晦暗不明,呼吸漸沉,抬手攬上她的後腰,輾轉肆意地吻下去……


    ……


    他們終究都會長大的。不光是霍燃會有欲.念。她也滋生了不該有的欲.念不是嗎。如果,她隻甘心做他的“妹妹”,或許,他還會和以前一樣,對她那麽好的吧。


    重新闔上眼睫,稍稍低頭,輕籲了口氣。喬溫想,如今再想起這些,好像也沒有那麽不甘心了。至少人生第一回喜歡的人,還是留給了她好些可以歸攏在心裏,想起來還覺得酸甜酸甜的美好回憶。


    又重新睜開眼睛,喬溫下頜微揚,看著這座蟄伏巨獸一樣的建築。


    “再見啊,霍燃哥……”嘴唇翕動,輕翹了翹唇角,小姑娘用著此刻微啞的嗓音,極輕極輕地,鄭重告別道,“那我……走了。”


    不快不慢地順著悅嵐灣裏頭彎彎繞繞的路,無視了安保的異樣眼光,喬溫走出悅嵐灣的大門。


    離了悅嵐灣有一小段路,喬溫才在馬路邊停下,摸出手機,準備叫車。


    沒出意外,附近一輛接單的車都沒有。出租車,更是不可能開到這裏——除了她這樣的會坐著回來。喬溫看了眼時間,準備邊走邊等。


    她沒拿多少東西,幾件自己買的便宜換洗衣服,之前攢活買的鏡頭相機和一些小配件。還有——那部她用了好多年,雖然現在已經很少拍片子用了的5d2。


    那是喬征給她買的,生日禮物。好些年前的相機型號了,當年要花費不少錢的機器,如今二手市場十成新的,千把塊都能淘到。她卻依舊當個寶,因為這是無敵兔。


    喬征說過,當時就是聽見店家說了這個名字才買的,適合她。


    喬溫每次回想起父親一本正經被忽悠,還要幫著店家說廣告詞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又溫暖。


    拖著行李箱,鼓著腮幫子輕籲了一口氣,喬溫笑了笑。手裏捏著的手機突然震了震,喬溫趕緊拿起來看了一眼,終於有人接單了。


    喬溫按著app發了現時定位,就在馬路牙子上等著了。


    九月的平城,白天熱,晚上倒是有些涼快。吹得人毛孔都舒服了不少。


    悅嵐灣外麵的這條路,都修得比其他地方要雅致不少,每隔一小段路,就有個小石凳,看看app上移動的小車,還有不少距離,喬溫幹脆離了最近的一個坐下,行李箱把手塞進去,下巴磕著箱子,往上一趴。


    沒了行李箱滾輪在路麵摩擦的聲音,這條路好安靜。喬溫眼巴巴地等了好久,剛才那一路以為已經消下去了的情緒,又此起彼伏地冒著尖兒,想從心裏湧出來。


    可不得慢慢來麽,就沈夏長掛在嘴邊的那句話:養條狗好些年都有難分難舍的感情呢,何況是人!喬溫自我安慰道。


    “……小喬?”


    “……?”又是誰在叫她?喬溫迷迷糊糊,被夜風一吹,一個激靈徹底驚醒。


    她居然在馬路牙子上都能睡著?這是一離開霍燃就心大得放飛自我了麽?


    看著小姑娘半夢半醒間,眼神裏流露的那一絲來不及掩蓋的落寞,又迅速被無所謂似的韌意取代,溫韻白怔了怔。


    心裏莫名地起了點不一樣的情緒。隻是,這會兒並不適合他細想。


    “溫老師?”喬溫悄咪咪抬手,撓了撓耳骨,確定自己沒在做夢,趕緊站了起來,“您怎麽會在這兒?”


    “我……”朋友在這兒住。


    溫韻白話還沒說完,喬溫就想學著沈夏拍大腿,“不好意思溫老師,您等等,我看下手機。”


    也不知道那位接了單的師傅,會不會懶得叫醒一個真睡著的人就走了,喬溫趕緊看了眼app。


    結果,看了才知道,原來人家早就撤了單……怪不得她都等睡著了。


    看著喬溫臉上層次感挺強的複雜情緒變化,溫韻白失笑,“在等車嗎?”


    “啊,”喬溫放好手機,不好意思道,“撤單了。”


    溫韻白一早在車裏,就瞥見了她趴著的那隻行李箱。跟個小孩子似的,貼了花花綠綠的卡通貼畫。


    要是不認識小姑娘的人,或許還會覺得那一幕,特別像個小家貓,被人連玩具帶貓砂盆,一塊兒遺棄在了路邊。


    隻是看喬溫這會兒的狀態,倒不像是被遺棄,更像是抱著貓爬架,自己離家出走的。


    “別叫了,我送你。”溫韻白笑說。


    喬溫愣了愣。溫韻白沒問她為什麽大半夜地在馬路邊坐著,還穿得像個趕火車的拖著個行李箱。明明上回在南橋會見著,是那麽光鮮。


    猶豫了一秒,喬溫剛想說,她再叫輛車試試,就聽見溫韻白說:“走吧,正好我要去美院附近。”


    喬溫一頓,溫韻白這麽一說,就顯得好像是,她隻是晚上從家裏回學校一樣。雖然她的確是準備去宿舍住著。


    不知道溫老師是的確看不出來她的窘迫,還是心思太細,故意替她回避。


    看了眼附近最近也要好幾公裏的車輛,喬溫沒再拒絕,挺不好意思地,翹著唇角抿出個小酒窩,“謝謝溫老師。”


    溫韻白笑得溫和,聲調偏緩,“客氣什麽,走吧。”


    喬溫拖著行李箱,跟在他後麵,車子就在路邊。


    剛打開後備箱,準備轉身替喬溫把行李箱提進去,溫韻白就看見小姑娘細瘦的胳膊輕鬆一提,箱子一橫抱在懷裏,隨時做好了放進去的準備。


    “……”愣了一秒,男人有些失笑,“怎麽不讓我幫忙。”


    喬溫嘿了兩聲,“我們攝影係的女生,在她們國畫院,比男生還好用。”


    溫韻白搖頭輕笑,這話是不假,但還是伸手替她托了一把。挺沉的。又看著她把行李箱放了進去。


    闔上後備箱,溫韻白想繞過去替她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卻看見喬溫微微躬身指了指車座後排,“溫老師,我坐後麵方便嗎?”


    薄唇微抿了一瞬,溫韻白笑說:“可以,後排沒放東西。”


    “嗯好,謝謝。”喬溫拉開車門,側身坐了進去。


    去美院的一路,溫韻白沒有刻意和她聊什麽,隻是擰開了輕音樂,笑著建議,“困了可以睡一會兒。”


    想起自己趴著行李箱在路邊睡著的囧樣,喬溫抿唇笑了笑,“好。”


    趙琪載著霍燃進了悅嵐灣,跟著下了車,想幫他把漆盒送進去。


    “不用了,我自己拿進去。”霍燃說著,就從他手上拿了過來。


    趙琪看著和霍燃一點都不搭的漆器食盒,也不敢說什麽,隻好聽話開車走了。


    霍燃進屋,看著整幢都沒亮燈的房子,微愣了一瞬。接著,又輕嗤了一聲。小姑娘鬧什麽呢?把燈全關了他就能回來了?


    他果然是回來了。


    霍燃低聲叫了叫,“一一。”沒人應他。


    也沒在意,直到把家裏一盞盞燈開出來,霍燃仔仔細細裏裏外外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都找了一遍。確定了沒人。


    因為小姑娘放在雜物間裏,被他嫌棄過的那隻貼滿了卡通貼畫的行李箱,也不見了。


    嘖,小姑娘就是氣性大又好麵子。他不就是當著外人的麵,調侃了她兩句麽,居然還給她玩什麽離家出走。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出。


    高中那會兒都沒見她這麽幼稚過。


    霍燃一點沒想到,喬溫又不知道他今晚的飯局上還有外人。果然這人,就是太把自己當了回事。


    男人進了樓上倆人的臥室,邊想邊坐下,這才想起來,自己找了這麽一大圈,手裏的漆盒都還沒放下來。


    家裏安靜得很,窗外景觀燈下,被夜風吹起的微塵仿佛都發出了沙沙聲,又像是隔著窗子都能聽得見。


    霍燃傾身,把漆盒擱到茶幾上,又抵進沙發椅背裏,幹咽了一口。也不知道是譏誚還是無奈,過了幾秒,男人偏頭嘁笑了一聲。接著傾身摸過茶幾上的煙盒和火機,絲毫不講格調地胡亂點了一根。


    小臂支著膝蓋,維持著傾身的姿勢,霍燃微眯著眼睫凹了凹側頰,吸了一口。


    今晚飯桌上錢瀚那句“別到時候想哄你都找不著人”,跟被人下了千裏傳音符似的,在霍燃腦袋裏回響。還是現代化加強版,開啟了複讀機模式的那種。循環播放魔音繞耳。


    看了眼茶幾上木質漆麵小食盒外麵,都起了一層霧氣,霍燃才微眯著眼睫,把那口煙籲了出來。


    不就是想讓他哄一哄麽,跟誰不知道似的。他不跟小孩兒計較,明天就去找人哄著還不行麽?


    霍燃自覺這一秒之內想通了個中原因,就順手摸過手機給趙琪去了個電話。


    趙琪車子都快開到家了,見是霍燃打來的,又是一腦門子汗。不會是回家沒哄好,這位大少爺又要搞什麽離家出走,叫他回去接了吧?


    合著您一天天的把放在工作上的那份心,那點智慧,分一個指甲蓋兒給感情上的事,這也不至於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悅嵐灣,還要去以前小姑娘住過的沿河上院住著睹物思人啊。


    腦子裏把千百種想法無聲吐槽了一遍,趙琪摁了藍牙接起電話,恭恭敬敬,“少爺,是要我回來嗎?”


    霍燃一愣,“要你回來幹什麽?”就算喬溫不在我也不用你來啊。奇奇怪怪。


    “哦,”趙琪眨眨眼,“那少爺您……?”


    “叫趙思顏他們團隊,趕緊把熱搜撤了。”霍燃說,“再發個澄清聲明。”


    看了眼時間,聽著霍燃的“聲明聲明聲明”帶回聲似的飄蕩在車廂裏,趙琪:“……”


    “好的少爺。”


    喬溫蹭著溫韻白的車到了美院外麵的停車場,溫韻白跟著一起下了車,執意要送她進去。


    “那條小路晚上人太少了,不安全。”溫韻白提前替她拉過了行李箱,笑意溫和,卻沒有讓她拒絕的意思。


    喬溫挺不好意思的,大晚上麻煩老師開那麽久的車,於是伸手,“謝謝溫老師,那、箱子還是我自己來拖吧。”


    “行了,走吧。”溫韻白一手替她拉著行李箱,一手摁了車鑰匙的電子鎖,溫聲玩笑道,“就當是我提前練習一下,以後送女兒上大學是什麽感覺。”


    “?”喬溫眨了眨眼,行吧。隻能謝了一遍又一遍。


    小路安靜,溫韻白聽說她和韓佳琪在找工作室的場地,隨意和她聊了幾句,又問:“那小喬你,還想來報社實習嗎?”


    喬溫稍怔,偏頭看著溫韻白,想了想,還是說:“謝謝溫老師,工作室初期,可能沒那麽多時間了。”


    如果沒有今天的事情,她先前就和韓佳琪商量過工作排期,兩頭都能兼顧。隻是如今,她得多攢點麵包,才輪得到談理想了。


    溫韻白了然,鏡片後頭的長睫微斂,想了想,玩笑似的說:“我倒是有個辦法,就是你有些吃虧。”


    “嗯?”喬溫立馬來了興致。


    結果,溫韻白還沒開口解釋,她包裏的手機就響了。


    “沒事,你先接電話。”溫韻白說。


    喬溫點頭摸出來,一看來電顯示的名字,那一筆一劃,又輕輕在她心上刻了一遍似的,泛起一陣微疼。


    抿了抿唇,喬溫直接摁了掛斷。


    “……?”溫韻白看在眼裏,無聲挑了挑眉眼。


    讓喬溫沒想到的是,今天的霍燃能這麽孜孜不倦。喬溫足足掛了三回,每回都連點進通訊錄,把此號碼加入黑名單的時間都沒留給她操作。


    極其無奈,喬溫隻能接了起來。然後沒說話。


    電話一接通,霍燃等了兩秒,結果沒聽見聲音。腦袋裏隻覺得這個操作有點熟悉,但也隻好直接問:“在哪兒?”語氣聽著並不好,壓著點躁意似的。


    喬溫想,大概是她頭一回連掛他三個電話的關係吧,的確足夠這位大少爺炸毛的了。要是以往聽見他這樣的語氣,說不定自己又會想,是不是她哪裏又惹霍燃生氣了。


    隻是這會兒,她不用再去揣度霍燃的想法了,喬溫說:“回學校了。”


    “回來住,”霍燃命令似的,“我叫趙琪來接你。”


    “……”是不是一旦決定離開,某些人的濾鏡就開始碎了,這會兒聽霍燃這麽個語氣,居然想翻個白眼是怎麽回事?喬溫耐著性子,低聲說,“不用了,我以後就住學校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好幾秒,才聽見霍燃明顯冷了幾度的話音,“喬溫,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喬溫回得還挺快,甚至覺得懟他還有點小意思。


    接著,喬溫就聽見電話那頭的呼吸聲明顯重了重,跟壓著性子似的。


    “我和趙琪一起去接你,晚上喝酒了不能開車。”霍燃又一次頓了好幾秒,最後加了一句,“趁我還沒改主意。”


    喬溫這回是真翻了個白眼,反正天黑沒人看見,“那你現在改吧,我掛了。”


    “喬溫!”霍燃這回沒再停頓,聽著是真氣了,一點沒要藏的意思了,“你今天到底要鬧什麽?”


    “……”聽見這個“鬧”字,喬溫心髒又被紮得一縮。抿了抿唇,隻覺得那點自以為宣泄掉的委屈勁兒又上來了。


    這人大概是沒救了,喬溫想。剛準備直接掛了他電話——


    “嘶——”都怪霍燃死命打電話讓她分心,這條路上經常有小碎石,她又穿了雙鞋底不算很平的涼鞋,這小碎石搭著鞋跟邊緣的一腳踩下去,腳腕連到小腿肚,那酸爽。


    ——“怎麽了?”


    電話那頭和身邊的男人同時問道。


    溫韻白扶了她一把,喬溫也條件反射地抓住了他胳膊。也沒多想,忍著痛脫口而出,小姑娘顫聲道:“沒事,腳抽筋了。”


    聽見電話裏喬溫身邊那聲清潤溫雅,又帶著焦急關心的男音,配合著喬溫這句異常耳熟,仿佛在樓上某個他們常待的地方,做某些事情時也說過的話——


    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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