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牢房之內,陰暗潮濕,又逢陰雨季節,睡在稻草上都覺得有一股陰潮之感。


    溫嶺的牢房有一處是塌陷了的,從那一處小小的縫隙裏,一直不停滴滴答答的漏著水,滴答——滴答——滴答,就像是催命符一般,讓人毛骨悚然。


    還有兩日他就人頭落地了,可笑的是這個時候他還有閑情逸致聽著這滴答之聲,他向來敬畏自然,這裏處處是生機,即使是在最不堪的角落裏,也有這樣連綿不穿的水滴。


    他經曆過狂風暴雨,在惡劣的環境裏和百姓們下田搶救糧食,然而杯水車薪,以他一個人的力量他做不到,後來他與當地的地主周宥狼狽為奸,成為人人口中的貪官,他自賞自罰,自苦自樂,他無力卻又全能,如這滴水穿石一般,你不能從他那兒獲取一點兒解釋,他對每個人都帶著一種特殊的形象,不管是好的壞的,始終都如一。


    他在這個世界裏走來,卻又即將被這個世界帶走,無論真假,一切功過於他而言,都是浮雲。


    腳步聲在空蕩蕩的過道裏響起,沉穩而有力,獄卒給信德王開了門,吩咐道,“時間有限,麻煩王爺長話短說。”


    信德王點了點頭,看向坐在草垛裏如同一個黑煤球的人,他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死去一般。


    溫嶺,字子野,善作慢詞,曾因三處善用“挽”字,世稱溫三挽。


    這是年輕時候的溫嶺,他意氣風發,臉上的酒窩若隱若現,每每世人都稱頌他為三挽公子。


    信德王其實很討厭文人的,或許是因為他出身武將,或許是不屑與文人搔首弄詩,會讓他很不自在。


    可唯獨認識了溫嶺,他卻意外的和他合得來,兩人一文一武,也曾一度被稱為長安雙絕,然而時過境遷,一人臭名昭著,一人入了詔獄。


    “子野,”君昭聲音冷清,不帶絲毫溫度,溫家上門求了他多次,他都避而不見,可唯獨他,卻是一定要來見見的。


    幼時,信德王也狂野的很,骨子裏的傲氣,讓他看不起所有人。


    即使到了外祖家,也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他的傲氣也讓他們對之退避三舍,把他當作瘟疫一般,所以他和外祖家的關係並沒有那麽親厚。


    然而他身後總是跟隨著一個小尾巴,而且是一個小話嘮,這人就是溫嶺,許是年紀小或是不懂事,他不會生疏的叫他王爺,總是叫他的名字,君昭,君昭……


    如同現在一樣,溫嶺身子動了動,感受到他的氣息,自然而然的叫了一聲,“是君昭嗎?”


    十年並不算短,然而一下子能認出對方,可見在彼此生命中是何等重要的人。


    信德王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他隻是站在那裏看著鐵柵欄,目光黑沉沉的,“那些事真的是你所為嗎?”


    他不相信那個靈動的,有活力的,像太陽一樣的溫嶺不見了,許是為了讓自己死心,他必須要知道一個答案。


    溫嶺喘了喘,佝僂著身子,掙紮著坐了起來,頭發淩亂,雞蛋液粘住了他的頭發,如今他不僅僅是狼狽,更是難堪。


    “君昭怎麽一見我就問這個,真是個不美妙的話題。”


    信德王的手握得緊緊的,發出了“咯嘣咯嘣”的脆響聲,好像下一秒就要打人似的。


    “你可知道?再過兩日,你就人頭落地了;你可知道,若是你再不說出任何對你有利的話,我也幫不了你。”


    “君昭,你太嚴肅了,你應該樂觀一點,畢竟我還有兩日可活。”溫嶺淡淡的說著,臉上髒兮兮的,也看不出他的神情。


    “你知道我最討厭文人,可我一度以為你是有風骨的文人,沒想到我竟然看走了眼。”信德王自嘲的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把匕首。


    這一把小小的匕首價值連城,上麵鑲滿了鑽石,這是幼時信德王生辰的時候,溫嶺送給他的,他特意找了出來,扔在了他的麵前。


    溫嶺的眼神渾濁,看東西早已模糊,可是卻一下子認出了這個熟悉的匕首,那是他精心準備的禮物,即使多年過去也依然記得製作這把匕首的一點一滴。


    “君昭是想讓我自盡嗎?”溫嶺隻是看著這把匕首,卻並沒有撿起。


    信德王背過身去,一身黑衣隱在陰暗的角落,“淩遲之行,太過殘酷。還不如一把匕首自我了斷,如果你還有這麽一點骨氣的話。”


    “君昭啊,我怕死,不如由你來親自動手。”溫嶺嘴角微彎,竟是笑了。


    信德王聽到他現在還能笑出聲來,恨不得背過氣去,轉過身去衝到他的麵前,揪著他髒兮兮的領子把他按在了草垛上,“溫——子——野!”


    溫嶺呼吸急促,把臉偏向一邊,眼睛已經闔上,這副麵容他看了去會害怕的。


    信德王眉頭擰得緊緊的,溫嶺最是愛潔他清楚,如今這副鬼樣子他還是心有不忍,緩緩把手鬆開,朝後退去。


    “世間再無子野,也再無君昭了,”信德王狠狠吐出一口氣,頹然的閉上雙眼。


    溫嶺身子猛的一顫,眼角滑下一行清淚。


    這淚水太過幹淨,滑下的地方將臉上的汙濁了衝刷一遍,於是便詭異的出現了眼角的一抹白皙。


    他這贓汙的黑黑的臉上唯獨的一抹白,有種滑稽之感。


    如果有選擇,他寧願做一個有風骨的文人,也不要再做一個風骨之臣了。


    做一個有風骨的文人,他可以寫盡天下不平事,揮斥方遒,唯我獨尊,抨擊自己看不慣的黑暗和醜陋。


    而要做一個風骨之臣,則要在亂世中對抗,對抗亂世的不公,對抗波詭雲譎的時局,對抗朝不保夕的生活。


    而他不能有委屈,即使有,也要咬碎銀牙,往肚子裏咽。


    “君昭,再讓我多活兩日吧。你不知道,那些困苦的百姓為了多活一日,有多麽努力的在生活,我又怎麽能夠求死呢?”溫嶺說完,朝著他重重的磕下一個響頭。


    這是他第一次對他行這麽大的禮,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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