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消息的令狐羽當天便親自趕來了。


    “使節隊伍即將返程, 多留三日倒是無妨,滯留三個月,萬萬不可。”


    在外人的地界, 他隻說了一句便停下來, 左右打量著跨院,


    “小縈之呢, 我勸勸她。”


    “倒不是她的主意。是池夫人的意思。至於她人——”


    司雲靖的臉色不大好, 淡淡說,“她家睿王表哥早上登門拜訪,她欣然接待, 對坐閑聊了整個時辰,至今還沒有散場。”


    “哦”令狐羽驚異地問,“他們單獨對坐閑聊?”


    “……自然有池夫人相陪。”


    令狐羽大笑起來,“既然有池夫人作陪, 雲副使又有什麽可多慮的。這院子裏翻倒的十缸陳醋為哪般, 好酸,好酸。”


    令’雲副使’酸倒了醋缸的書房閑聊,到了晌午還沒談完。


    “娘, 哥哥, 我想好了。白鷺別院住了兩三個月,有娘陪著過了一次生辰, 我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


    池夫人拿帕子蒙著臉不說話。


    池懷安在勸妹妹。


    “縈縈,才住下沒幾個月, 就要回返北周國境?雍都這邊冊封你為縣主的事情剛開了頭,還在商議著。好歹再留幾個月。”


    池縈之搖頭,“不必了。”


    她站起身來,抱了抱哥哥, “南唐這裏是極好的,江南的景致美極了,就連晚上的月亮都秀氣;我每天晚上對著窗外看著,卻開始想念大西北的月亮了。”


    池懷安露出感慨的神色,伸手摸了摸妹妹的秀發。


    “罷了……你若想清楚了,要回北周,我不攔你。但有件事,我要問清楚了。母親與我說,這次北周使節隊伍裏的雲副使——”


    沒等他說話,池縈之已經破罐子破摔地連連點頭,


    “是他。就是他。已經見過母親了,挨了一頓教訓,母親點頭同意了,其他的哥你就別問了。我說的對不對,娘?”她轉過頭去問旁邊坐著的池夫人。


    池夫人從帕子下麵哼了一聲,作為回答。


    “這等大事,怎的不和我商量。”池懷安輕聲埋怨了她一句,“人呢,我要見他。”


    這兩人不能見。


    池縈之沒吭聲,心想,哥哥看人犀利,萬一三言兩語起了疑心,大周的新任陛下就得扣在南唐一輩子了……


    “人就在白鷺別院。我留著他呢。”池夫人把帕子掀開,露出隱約發紅的眼角。


    “五品的官職而已,叫他告假三個月,留在江南娶親,他居然不肯即刻答應,還叫了他上司來商量。我看他心意不誠。”


    池懷安聽得皺眉,委婉地奉勸母親,


    “畢竟是兩國來往的使節,怎麽好為了私事把人扣下來不放。母親,趕緊把人放了吧。北周的使節隊伍這兩天就要返程了。”


    池縈之也連連點頭,勸說母親。


    池夫人一張嘴說不過兄妹兩個,氣得一拍桌子,指著池縈之,


    “皮猴子,我是為誰著想!你的嫁妝都是我這麽多年慢慢替你攢的,大的小的,金的木的,堆滿了整個庫房。不留他三個月,我哪裏有時間幫你一一清點整理了,風風光光地裝箱籠,十裏紅妝送嫁!”


    “娘~~”池縈之感動地撲過去抱住了母親。


    母女倆感動地擁抱了一陣,池懷安在旁邊冷靜地說,“不行,雲副使不能滯留江南。再過兩日,北周的使節隊伍回返本國時,正副使節一個都不能少。”


    “那迎親納彩的儀程怎麽辦,你妹妹的嫁妝怎麽辦!”池夫人氣得大喊,“隻給我兩天的時間,我就算是三頭六臂也忙不完!”


    池懷安記憶力驚人,被母親的話提醒,想起了隴西王喝醉後無意中提起的一樁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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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父親曾經說過,當年你是人先到了平涼城,隔了三五個月嫁妝才送過去?”


    池夫人:“……”


    池縈之還是頭一次聽說,頓時覺得茅塞頓開。


    “那就跟娘當年一樣,不必把人在這裏扣仨月,先把人放回去。嫁妝什麽的慢慢準備,反正我又不講究什麽麵子上的虛禮——”


    池夫人抬手敲了她一記爆栗。


    “好的不學壞的學!池老賊教壞我女兒!”她氣鼓鼓起身走了。


    正事談到一半親娘跑了,剩下的兄妹倆麵麵相覷了一陣。


    池懷安正色問,“當真想好了?不要留在我和母親的身邊?南唐地界廣袤,多得是大好適婚男兒。”


    池縈之想了一會兒,還是說,“其他的南唐男兒再好,和我有什麽關係呢。他其實毛病挺多的,但我就想和他在一起。”


    池懷安聽了,半天沒說話。


    他最後點了頭。


    “罷了,我不攔你。我和母親都在雍都,若是那雲綏卿對你不好,你便回來。白鷺別院是蕭家給母親的,我再給你置辦一處更好的別院,你隨時可以回來住。”


    池縈之感動地撲過去把人抱住了,“哥~~”


    兄妹倆擁抱了一陣,池縈之擦了擦眼角的淚光,小聲說,“哥,其實我更不放心你。最近……你夜裏還回漣漪居嗎?”


    池懷安淡淡說: “一如往常。”


    那就是每隔幾天過去一次的意思了。


    池縈之憂心地說,“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盡頭呀。”


    池懷安倒是平靜的很。


    “或許是前世做下了什麽不尋常事,才會今生異於常人。你不必擔心我。”


    他安撫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說起來,兩邊都是父子,兩邊的局麵都穩下了。我能出什麽事呢。就這樣過著吧。”


    池縈之卻不想看哥哥頂著兩個身份,將就著過一輩子。


    她心裏一直有個想法,今天大著膽子和哥哥提起,


    “北周新帝還是太子爺的時候,我在京城和他相處了一陣子,我們算是……有交情的。“


    在池懷安的注視下,她繼續說道:


    “如果‘隴西王世子’上書請求去南唐‘病重的母親處’侍疾,陛下說不定會答應呢。你在平涼城換回世子裝束,接了聖旨,光明正大地搬來母親處,在白鷺別院住下。哥哥,你再不必白日夜晚兩地辛勞了。”


    池懷安:!!!


    池懷安震驚了。


    他久久地思慮著這個大膽的可能。


    “如此安排,倒是可以把我們的身份調換回來,從此再也不必假扮女子,躲躲藏藏……”


    他思忖了許久,緊蹙的眉頭一點點鬆開了,最後輕笑了一聲,


    “就隻有一個問題,我們都離了平涼城,父親畢生的願望要落空了。”


    池縈之低聲咕噥著,“講真,我從來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麽。”


    “我倒是猜出了一些。”池懷安淡淡說,


    “父親這樣的所謂蓋世英雄,大都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他心裏最看重的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軍營兄弟。如今他老了,需要一個後繼之人,能繼續統帥他的十萬精兵,看護他的老部下們。無論是你,是我,是沈氏那個庶子……能用就行。”


    說到這裏,他嘲諷地笑了笑,最後說,“縈縈,你這個法子不錯。可以試試。”


    在兒子的勸說下,池夫人不甘不願地把西邊跨院留著的準女婿放了。


    “你身上有官職,我不攔著你返程。”池夫人沉著臉色說,


    “但縈縈要跟著我,她不許跟你回去!記住你的承諾,先把隴西王府老宅子修繕好了,再來談迎娶的事。”


    司雲靖神色不動地聽了,倒也沒爭辯什麽。


    站在院門口處,他回過身來,深深地望了一眼池夫人身邊的池縈之,說,“使節隊伍兩日後啟程回返,定下了辰時出城。”


    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無聲的眼神。


    “話都說完了,雲副使請回吧。還杵在門口做什麽呢。”


    池夫人不悅地把女兒拉到身後擋著, “縈縈,乖。跟娘回去。”


    池縈之乖巧地跟著母親回去正屋,邊走邊說,“娘,我先跟你說好啊,這次的北周正使令狐羽令狐侍郎是跟我有交情的,人家千裏迢迢專門送了我丟在京城的玉佩過來,羽先生出城的時候,我必須得同他告別……”


    北周南下回贈年禮的使節隊伍,在這天的辰時準時出城。


    雍都長街兩邊擠擠挨挨,看熱鬧的百姓伸長了脖子往人群裏擠。


    上百人的使節隊伍旌旗開道,車馬緩緩前行。


    喧囂的聲音由遠及近,臨街的一處極氣派的酒樓雅間裏,竹簾被人從裏麵卷起,露出一個托腮凝望的佳人。


    “哎,兩位嬤嬤,看不清楚啊,勞煩窗戶開大點兒,竹簾再往上卷點兒。你們揪著我裙子呢,難不成我還能從二樓往下跳?”


    一左一右貼窗站著的兩位嬤嬤得了夫人的再三囑咐,警惕地揪著自家小姐的曳地長裙不撒手,


    “夫人說,沒什麽事是小姐不敢做的。小姐見諒,窗戶隻能開半扇,遠遠地告個別就行了。”


    池縈之身後站著的另兩名嬤嬤緊接著說,“小姐露個麵就好,別把身子探出去。”


    池縈之趴在半開的窗戶上,苦惱地說,“我倒是露麵了,窗戶開得太小,人家看不見我啊。”


    貼窗站著的嬤嬤想想也是,把窗戶推開了些,竹簾子又往上卷了幾道。


    使節隊伍從南邊長街的盡頭緩緩過來,沿著長街往北邊行去。


    令狐羽坐在馬車裏,掀開了窗簾子,遠遠地便瞧見臨街二樓坐著、隔著一道竹簾望向他們的明眸佳人,對馬車旁策馬並行的司雲靖笑說,“雲副使,送行的人來了。”


    一轉頭,身側的司雲靖卻不聲不響下了馬,站在街邊,輕輕一拍馬臀,“去找你的主人。”


    紅棕色的驟雨卷風抬頭長嘶,徑直往酒樓門口小跑過去。


    門口站著看熱鬧的店小二納悶地喚了聲,“這位使節大人!你的馬跑過來了!”


    司雲靖已經翻身上了另一匹馬,簡短地拋下兩句話,“馬主人在你酒樓裏。等她來取。”


    長街看熱鬧的人群動靜太大,樓下的交談傳到二樓雅間,隻剩下一片嘈雜的嗡嗡聲。


    四個婆子目光炯炯,寸步不離地盯著自家小姐,眼看著樓下的北周使節隊伍並不停留,沿著長街緩緩遠去。小姐也挺規矩的,隻是和為首的令狐正使大人遙遙舉杯致敬告別,和雲副使隻是隔著長街對望了幾眼,一句話都沒說。


    過了不久,北周使節隊伍向城北的出城方向走遠了,逐漸消失在長街盡頭,看熱鬧的人群們也漸漸散去了。


    嬤嬤們放下了心,簇擁著小姐下樓,準備回白鷺別院。


    池縈之帶著覆麵的輕紗,廣袖長裙曳地,嫋嫋婷婷下了幾級木樓梯,忽然步子一停,


    “嬤嬤,剛才喝多了茶水,我內急。”


    嬤嬤們催促著她往回走,“二樓有專為雅間女客備用的恭房,樓下大堂的醃臢。小姐回二樓用。”


    兩個嬤嬤守在二樓雅間的恭房門外,兩個嬤嬤等在樓梯口,恭候了小半個時辰……


    怎麽內急還沒好呢。


    終於感覺到不對勁的嬤嬤們在恭房門外高聲喚了幾聲,得不到回應,又費了不少功夫,擰開了反鎖的插銷,匆忙一擁而入——


    恭房裏空空蕩蕩,月白色的廣袖長裙和覆麵的輕紗整整齊齊疊好了,放在角落處的小圓凳上。長裙上一件件擺放著步搖耳環金鳳釵。


    臨街的兩扇紅漆木窗大開著,在風裏來回輕晃。


    ……


    北周的使節隊伍準時出了城,沿著城外官道行進了不到兩裏路便停了下來。


    “原地休整。” 令狐羽帶著笑吩咐下去,牽著馬過去樹蔭下乘涼。


    才出城就休整,隨行的百餘人都納悶得很,不過還是三三兩兩地歇下了。


    樹蔭下閑坐無聊的令狐正使拉著雲副使聊天。


    “雲副使,你覺得今天能等到人嗎。”


    “等著。”


    “等不到怎麽辦。總不能一直原地休整等著吧。”


    “令狐侍郎,你今天忒聒噪。”


    “哈哈哈……雲副使今天也很焦躁啊……”


    司雲靖突然站起身來,遙望著官道遠處,“有快馬過來。”


    逐漸熱起來的夏季日頭下,砂石鋪平的官道熱氣蒸騰,仿佛平底升起了一股股的煙塵。


    不,那不是蒸騰的熱氣,分明就是卷起的煙塵。


    馬蹄聲如奔雷,棗紅色的驟雨卷風從官道出城方向疾馳而來,馬上那人紮了個高馬尾,穿了一身利落的窄袖單袍。


    等看清了路邊樹蔭下站著等候的高大人影的時候,驟雨卷風已經奔過了十幾丈。


    “籲——”


    韁繩收攏,驟雨卷風長嘶著慢下了步子,馬上之人回過身來,亮晶晶的眸子隔著十來丈距離往身後張望。


    “來了。”令狐羽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總算可以動身嘍——”


    樹蔭下的司雲靖根本沒聽見令狐羽說話,直接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清脆的馬蹄步伐聲中,官道上並肩緩行的兩人攏著韁繩,眼角餘光互相瞄著。


    瞄了半天,司雲靖先開口說,“來的這般慢。時間都花在換衣裳了?”


    池縈之不說話。


    她的藥都停了仨月了。


    身上穿的是男服,一開口就是軟糯的少女音色。


    她從袖口裏摸出一張紙,展開給對麵看:


    “倒嗓。”


    司雲靖斜睨了她一眼。


    “騙誰呢。方圓十丈沒別人。”


    池縈之忍了忍,沒忍住,抿著嘴笑了。


    她輕輕一踢馬腹,驟雨卷風輕快地迎著盛夏陽光往前奔跑起來:


    “走吧,陛下。咱們歸國。”


    作者有話要說:  沒、沒肝完……下章大結局


    對了,今天早上開獎啦,大家看看後台有沒有中獎短信 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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