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春夏, 草長鶯飛。


    三月桃花紅江岸,五月楊柳滿湖堤。


    占地二十頃的白鷺別院位於南唐雍都郊外的山麓下,依山傍水, 是南唐大族蕭氏名下的私家別院。


    青瓦粉牆間,有小溪蜿蜒穿過, 幾個仆婦小廝在下遊用網兜撈著水中的樹葉。


    “哎呀,撈到了夫人的燈船。”


    “噓, 別聲張, 靜悄悄放回去,讓它繼續漂著。若是夫人看見燈船沒了,定然會傷感落淚的。”


    仆婦們躡手躡腳地把燈船又放回溪水裏。蠟燭微光映亮了暮色裏的溪流,燈船繼續往下遊蜿蜒轉去。


    “哎呀, 燈船。”


    踩著暮色夕陽走近了白鷺別院的池縈之,隔著老遠便瞧見了一艘精巧的紙燈船沿著溪流曲折流轉, 晃悠悠穿過了石拱橋,沒一會兒便轉到了身邊。


    她順手就撈起來了,對身邊陪著歸家的蕭昉蕭表哥說,“你們南唐夏天的溪流裏果然到處都漂著燈船呀。這是誰折的,看起來挺精巧的。”


    蕭昉一笑, “打開看看。”


    南唐的紙燈船向來用於歌頌寄情,是人人都可以撿來看的。


    池縈之打開了折紙,看到精巧的燈船裏兩行端麗的小楷:


    “天下第一負心漢, 池老賊也。”


    “聽聞其窮困潦倒, 心甚慰也。”


    池縈之:“……”


    他閃電般地把紙收進袖裏, “是我娘的燈船。她思念我爹了, 哈哈哈哈……”


    越過石拱橋, 前方便是白鷺別院的正門。


    門房小廝遠遠地看見了蕭大公子護送表小姐回來, 早已開了門恭候。


    蕭昉送池縈之過了石拱橋,停住了腳步,“送到這裏,天色已晚,我不再進去了。代我向姑母問安。”


    “有勞蕭表哥。”


    池縈之本能地就想作揖告辭,手剛抬起來,看到自己身上淺緋色的湘繡窄幅女袖,想想不對,抬起來的手又硬生生地放回去腰邊,不太熟練地福了一福。


    蕭昉急忙把她扶住了,“表妹不必客氣。”


    他從親隨的手中接過今天郊外踏青折下的幾支月季,遞給了池縈之,“這幾枝開得正好,拿去給姑母賞玩吧。”


    池縈之抱著月季問,“除了花,還有我射下的獵物呢?”


    蕭昉頓時被嗆咳了一聲。


    池家小表妹從北周境內悄悄過來探望她母親,顧忌著池嘯之女的身份,隱姓埋名,整個月沒有踏出白鷺別院一步。


    他怕把人憋悶出病來,邀了小表妹去郊外一處著名的寺廟山上進香。


    表妹今日穿著身新做的俏麗湘繡長裙,手執一柄團扇遮麵,隻露出一雙顧盼靈動的翦水秋眸。團扇遮不住嬌俏姿容,從未在雍都露麵的明麗美人剛下了馬車,便不知吸引了多少世家子弟前後跟隨,隻等著有機會搭話。


    結果呢,沿著上山石道走了一半,前麵竄過三四隻山雞,嬌俏美人當場扔了團扇,拿了他的弓箭追上去,一箭一個,倒黴山雞一隻沒跑掉。


    蕭昉把親隨手裏提著的四隻洗剝幹淨的山雞也遞了過去,“今日打算帶你去山上拜觀音來著,沒想到觀音還沒見著,一路上獵物先獵了不少。喏,拿去。趁新鮮下鍋燉肉,滋味是極好的。”


    <a href="http:///"></a>


    池縈之接過山雞,端詳著肥瘦,“你們這兒燉肉的滋味雖然好,為什麽要放糖呀。放點辣子不行嗎。”


    蕭昉笑起來,“白鷺別院裏廚房的料理法子,我可說不上話,你同姑母說說?”


    池縈之鬱悶地說,“就是我娘囑咐廚房要往燉肉裏放糖。”


    兩人告了辭,蕭昉正準備離開,想了想又轉回來說,“有件事最好讓表妹知道。你們北周國送年禮的使團昨日到了雍都,帶領使團前來的是北周朝臣令狐羽。他今天入朝覲見時和我碰了麵,當麵問起了小表妹你。”


    池縈之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他問起的……是清寧縣主?”


    “當然是清寧縣主。”蕭昉不解地反問,“你在北周的封號,是清寧縣主沒錯吧。”


    “……是這個沒錯。”池縈之看著自己身上的精致湘繡長裙,隻能認下了,“他問我什麽。”


    “令狐侍郎說,令兄離京時匆忙,有些要緊東西丟在了北周京城。他聽說清寧縣主在南唐母親處侍疾,順道帶過來了,希望清寧縣主回返平涼城時帶回給令兄。”


    說到這裏,蕭昉低低哼了一聲,“說得倒是好聽,隻怕送東西是借口,催促你快些回返北周才是真正意圖吧。”


    池縈之‘啊’了一聲,“我……我哥哥還真有些東西丟在了京城。有件玉玦,是老淮南王和我爹當年歃血為盟的信物,我……哥哥,當時離京走得匆忙,丟在京城老宅子了。羽先生應該是把玉佩送過來了。”


    蕭昉還是有些懷疑,“當真不是為了催促你回北周?我聽說北周新帝選妃,單憑一副畫像選中了你。此人據說性情酷厲,做事狠辣。小表妹,我看你最近還是留在這裏,多陪你母親多住一陣子吧。”


    他轉身欲走,走了幾步又走回來,


    “對了,還有件事要與你說。我朝皇家排行第三的睿王殿下,是我們蕭家的表親。”


    “我知道的。”池縈之說,“母親與我說了。我有個已經過世的姨母,追封貴妃位,是睿王殿下的生母。”


    蕭昉點點頭,“朝廷議了幾個月的太子人選,近日差不多定下來了,就是睿王殿下。等正式冊封旨意下來,睿王殿下移居東宮,就要改稱太子殿下了。”


    池縈之納悶地說,“蕭表哥,這些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蕭昉欲言又止,清了清喉嚨,最後隻說了一句,“姑母和睿王殿下親近,這些年走動得頻繁。睿王殿下無論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但入主東宮之後,以後三宮六院,隻怕月月有新人。表妹心裏掂量掂量吧。”


    說完,他借著初升的月色深深地望了一眼麵前抱著花枝的明麗美人,轉身走了。


    池縈之抱著幾支月季一路走到了母親院子,算是琢磨出了蕭昉的意思。


    他是懷疑自己老娘喜歡睿王殿下這個外甥,想來個親上加親?


    算了吧!


    從沒見過麵的陌生人,她可沒興趣。


    剛剛過了掌燈時分,池夫人住的屋子裏燈火通明。


    “娘。”池縈之推開了門,舉起手裏的月季,兩隻眼睛愉悅地彎起,“看看今天出城踏青,我給你帶了什麽來了!”


    池夫人停了畫筆,在長案邊抬起頭來。


    歲月沒有給這位昔年的南唐第一美人帶來太多的痕跡,隻有幾道淺淺的魚尾爬上了眼角。她伸手召女兒過來,替她把後麵裙裾邊沾著的灰拍了拍。


    “皮猴子。”


    池縈之把月季插到牆角的大梅瓶裏,跟母親商量著,“今天捉了幾隻山雞,明天叫廚房燉肉是別放糖了成不成?甜肉快把我吃吐了。”


    池夫人刮了下她的鼻子,哼道,“明明是我南唐蕭家的女兒,卻隨了西北的口味。都是你爹那混球的錯。”


    夾在老爹和老娘中間,池縈之也沒轍。


    “花放桌上了,沒什麽事的話,那女兒告退了?”


    池夫人把她拉住坐下,鄭重地問她,“上個月的月事正常來了麽?”


    池縈之有點臉紅,小聲說,“晚了幾天,不過正常來了。量也不像一開始停藥的時候那麽多了。”


    池夫人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正常了就好,用了幾年的藥,總算沒耽誤了你。”


    臉上剛露出喜悅的笑容,沒忍住又罵了一句,“都是你爹那混球的錯!若是你出了差錯,我饒不了池老賊!”


    池縈之撐不住了,“好了娘,事情都過去了,我現在好好的嘛。你們別為了我傷了夫妻情分。”


    池夫人歎了口氣, “我們夫妻的情分沒了,和你有什麽關係呢。就算沒有你父親逼著你假扮你哥哥這回事,也有其他的事。隻怪你娘當初年紀小,話本讀多了,被你爹的所謂‘英雄氣概’哄騙去了,死活要跟著他。”


    對著麵前的乖巧女兒,想起當年往事,池夫人有些傷感。


    “若是安分地留在南唐,沒有堅持嫁給你父親,你在南唐好好地長到十七歲,應該已經鳳冠霞帔風光出嫁了吧。哪至於像如今這樣,跟著我隱姓埋名,躲在山間別院裏。偶爾隨著你蕭表哥出城踏青一次,還得遮掩著身份,做賊似的……”


    池縈之安撫地抱了抱母親,“在南唐長到十七歲,我也就不是現在的我了呀。早上跟著蕭表哥爬山上香,看到這裏的千金小姐們都嬌怯怯的,走不動山路,全部用滑竿抬上山的。我覺得我現在這樣挺好的。”


    母女兩個說了一通話,池夫人心裏的傷感總算沒了,“早些睡吧。明日早起,穿身鮮亮的衣裳,我帶你拜訪一個人。”


    池縈之一愣,“誰。”


    池夫人笑著說,“論起來,他也算是你的表哥,你早就該見了。不過最近雍都時局有些亂,拖到現在才見麵。“


    池縈之冷不丁想起了蕭表哥剛才說的一番話,脫口而出,”不會是睿王殿下吧?”


    “你竟猜到了?”池夫人愉悅地笑了。“果然是心有靈犀,罷了,你猜到了,我也不瞞你。就是你的睿王哥哥。”


    池縈之:“……”


    還睿王哥哥……


    這稱呼聽起來咋不太對勁呢。


    難不成蕭表哥跟她說的是真的,她老娘真的有意思把她跟素未謀麵的睿王殿下送做堆,來個親上加親?!


    她可沒興趣!


    腹誹歸腹誹,第二天母上大人還是天不亮就把她從床上拎起來更衣打扮。


    等她從瞌睡裏醒過神來,發現滿頭烏發被精心梳了個未出閣少女的垂鬟分肖髻,頭上金釵步搖一樣不落,眉心一點黃花鈿,從頭到腳被打扮得像隻花枝招展的大孔雀似的……


    坐車入雍都去睿王府的路途遙遠,需要一個多時辰。


    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池縈之想來想去,不想跟她這位素未謀麵的皇家表哥有牽扯的念頭占了上風,她一咬牙,出大招兒了。


    “娘,我有件事需要和你坦白說!”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揉了半天沒擦出眼淚,放棄了,


    “我在北周京城的時候,和一個男子有過一段情。睿王表哥前程遠大,我是不合適的,還是另找合適的女子好。”


    這還是池夫人第一次聽她提起北周京城之事,低低地驚呼一聲,衣袖捂住了嘴。


    安靜的車廂裏,耳邊隻有清脆的馬蹄聲和車輪不斷滾動的聲響。


    池夫人終於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連珠炮似的追問,“那男子是何人?你、你不是以世子身份在京城中行走的麽,怎麽會……難道是被人察覺了身份?是你情我願,還是他強迫於你?”


    池縈之想了半天,最後說,“雖然過程有些複雜,不過……算是你情我願吧。我的身份……咳,他最後發現了。具體的別提了。”


    池夫人聽得一知半解,惱得一拍矮幾,“什麽叫做別提了!那男人是誰!和你有過一段情,然後呢?你說一句別提了我就不提了?不行,你得跟我說清楚了!”


    池縈之頭疼地說,“我的親娘哎,都叫你別問了……”


    “籲——”


    前頭的車夫聽到了車廂裏的動靜,勒住了馬恭謹問道,“夫人,還要繼續進城嗎?”


    “繼續進城。還是去睿王府。”池夫人揚聲吩咐說。


    正過去給老娘捶背消氣的池縈之吃驚地停了手,“娘?”


    “無論怎樣,你還是需要見一見你的睿王哥哥。”池夫人氣喋喋地說。


    還睿王哥哥呢。


    她都說到這份上了,她老娘撮合表兄妹的心思依然不死……


    池縈之撩開車窗子看看外頭的路,“娘,先跟你說一聲,我要跳馬車了。”


    池夫人:“……”


    池夫人:“你不是一直吵著要見你哥哥麽?他如今就在睿王府。先見過了你睿王哥哥,他自然會帶你去見你哥哥。”


    池縈之懷疑地看了看老娘。這樣也可以?


    算了,見一麵就見一麵。


    反正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想些辦法,讓對方瞧不上自己就行了。


    她心裏有了主意,鎮定下來,等馬車進了南唐都城,停在氣派的睿王府外,跟隨著母親進了王府。


    睿王居然單獨召見她。


    池縈之聽著王府管家的傳話,遲疑地看了眼母親。


    “你睿王哥哥,姓李,名桓征。年方弱冠,冠禮之日我親自去了的。”


    池夫人如此囑咐道,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我和你睿王哥哥親厚,就如母子一般。不必擔心,去書房見他吧。我在外頭等著。”


    池縈之半信半疑地跟在王府管家身後,被召去了書房。


    南唐風氣重文,雍都睿王府的書房和他們平涼城隴西王府的書房,可以說是天差地別,池縈之剛走進去兩步,就被震驚了。


    極寬敞的睿王府大書房裏,迎麵貼著牆打了頂天立地的書架,上麵擺滿了書,組成了從頂到地麵的書牆。


    池縈之震撼地站在門口,對著那麵代表著豐厚學識的頂天立地的大書牆,眼暈了好久。


    啪嗒一聲,身後傳來一聲輕響。


    她警惕地回頭望去,引她過來的王府管家居然把門關上了。


    她警惕之心大起,往前快走了幾步,左右顧盼尋找睿王表哥的身影。


    轉過那麵大書牆隔斷,終於看到了此地主人。


    大書桌後端坐著的陌生年輕男子,弱冠年紀,生得俊朗斯文,穿了身尋常的竹青色暗花常服袍子,對她的到來早有準備,含笑點頭,


    “你來了。”


    池縈之早就想好了應對,二話不說,過去幾步,粗魯地往她睿王表哥對麵的椅子上一坐,把精美的十二幅湘繡裙擺提到膝蓋,翹起了二郎腿,在他麵前晃來晃去:


    “睿王表哥好,我來了。大家都是表親,一家人嗎,互相通個萬兒吧。哈哈哈哈。表妹我叫池縈之。”


    對麵的睿王殿下李桓征果然露出了震驚的表情,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她晃來晃去的二郎腿。


    池縈之提著裙擺,大剌剌地說,“睿王表哥見諒,咱們大西北平涼城的姑娘,都是這樣的架勢。我娘天天說我,但是沒法子,從小就這樣,一時半會兒改不回來了。哈哈哈哈。”


    李桓征果然不愧是在一眾皇子間勝出角逐,即將入主東宮的厲害角色,臉上的驚愕神色隻出現了短短一瞬就消失了。


    他居然能沉得住氣,對著她笑了笑。


    明明是初次見麵的陌生人,那笑容裏不知怎麽的,卻隱約有些熟悉的無奈和寵溺的意思。


    池縈之心想,自己都裝成這樣了,還沒把人嚇退?再不嚇跑的話,她隻能繼續放大招兒了——


    李桓征從大書桌後站起身來,轉了一圈,走到她麵前。


    池縈之坐在椅子上,仰頭望著,心裏還在盤算著下一步,就聽到李桓征的聲音裏帶著些無奈的語氣,對她說,


    “別鬧了,縈縈。”


    池縈之:???


    她懷疑地想,她老娘就這麽想要替她撮合表兄妹,連她的小名都告訴他了?”


    她警惕而客氣地說,“睿王表哥,咱們不熟。別這麽叫我。”


    睿王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隱約有些熟悉的無奈頭疼的表情來。


    他站在原地,緩緩說,“七歲那年。我生了病,生辰宴再過十天就要到了,父親吩咐你穿了我的衣裳,以我的身份,隨他接待四處前來賀禮的賓客們。你去了,當天晚上趴在我床頭念叨了半宿,問我什麽時候能好起來,你想穿回你的漂亮羅裙。”


    池縈之霍然抬頭,震驚地緊盯著麵前初次見麵、麵容聲音都極為陌生的睿王表哥。


    “八歲那年,你替我接下了世子位,招待四處前來祝賀的賓客。你半夜跑過來找我說話,什麽廢話都說了一遍,因為你緊張。”


    池縈之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十歲那年,母親主動求去,前往南唐,再也沒有回平涼城。你晚上抱著我哭,說你沒娘了,後院多了小娘也就沒爹了,以後隻有我這個哥哥和你一起。我心虛內疚,一晚上沒敢和你說話。因為母親回來南唐——是我求她的。”


    “當時我年紀還小,夜裏一睜眼,還是身處在平涼城;白日裏一睜眼,卻發現自己在南唐皇城之中,成為了這裏的三殿下。我初來乍到,摸不清門路,在南唐宮中步步艱難,無奈之下,將實情告知了母親,求母親返回南唐,以姨母的身份進宮探望,幫扶於我。”


    對著表情一片空白的池縈之,李桓征走近一步,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從小到大,你不知追問了我多少次,哥哥,你隻在夜裏醒來,白日裏你的魂魄遊離何處?——每個白日,我都在這裏。縈縈,我們終於見麵了。”


    溫熱的手掌碰觸到了手臂,池縈之終於從難以言喻的衝擊震撼裏被驚醒了。


    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一個字沒有說出,眼淚先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哥哥!”她撲過去猛地抱住了哥哥的肩膀,放聲大哭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錯拿了萬人迷劇本的鹹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香草芋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香草芋圓並收藏錯拿了萬人迷劇本的鹹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