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 徐長史慣例在門外候著自家世子爺歸來,沈梅廷氣喋喋站在旁邊。


    出了正月, 王府修繕的事情提上了日程。沈梅廷借了些家族裏的一流工匠過來,和徐長史商量了整天的王府修繕,對中庭那麽大一塊地挖錦鯉池子的提議不以為然。


    “京城裏沒有哪家這麽做的。客人進了門,轉過你家影壁,沿著長廊四處觀賞,人家看的是中庭景致嗎?不,看的是你們隴西王府的門麵。”


    沈梅廷敲著圖紙, “好好的一塊空地挖錦鯉池子,什麽玩意兒!你家主人哪怕在這裏豎兩塊撐門麵的假山石也好啊!”


    但因為池縈之吩咐過了, 徐長史堅持說, “世子爺說挖錦鯉池子, 我們下麵的就挖錦鯉池子。工匠已經安排好了, 就等黃道吉日開工。”


    沈梅廷氣得跳腳, 正好快到池縈之回來的時辰了, 他扯著徐長史就出去門外等著找人理論。


    樓思危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熱鬧, 也跟出去門外。


    等皇宮方向過來的馬車停下, 裏麵的人出來,大門口候著的幾人全傻了。


    對著幾道見了鬼似的視線,池縈之別扭得很, 小聲拒絕, “沒事, 別扶著, 我自己下車。”


    司雲靖跟在後頭, 看她下車的時候刻意放緩了動作, 似乎身上不舒服, 還是伸手扶了一把。


    沈梅廷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聲招呼不打直接出宮的太子爺扶著池表弟下了車,動作小心輕柔,仿佛手心捧著個鴨蛋似的。


    池表弟不習慣地讓了一下,又被扯回去。


    他悄咪咪退到旁邊,攏著袖子估量這兩人的神色。越看越不對勁……


    池縈之先看到他了,隔著幾步打招呼。


    “沈表哥來了。有什麽事?很急嗎?”


    沈梅廷顧忌著眼前的詭異場麵,含糊地說,“有些事來找你,是你家老宅子修繕的事,不過嘛也不太急——”


    “老宅子修繕是大事。”池縈之招呼他往門裏走,“先吃個飯,等我歇會兒,晚上咱們說說看。徐長史招待一下沈表哥,晚飯後一起過來說說。”


    往門裏走了幾步,聽到身後那位的腳步聲還跟著,她現在已經恢複了平靜,回身恭謹行禮,“有勞太子殿下相送。臣已經平安歸家了,心中感念,殿下請回吧。”


    司雲靖停在門外,臉色不怎麽好看。


    他今天聽了令狐的建議,推了手邊的事情,親自陪伴護送,不但沒有料想中的纏綿傾述,吐露衷腸,反而一路上明示暗示,勸他不必相送,拚命地把他往宮裏攆。


    看著他的眼神就跟一塊扯不掉的牛皮膏藥似的……


    這倒也罷了。他路上想著,說不定是太累了,想回家早些休息,態度差些正常。


    問題是家門口遇上了她沈表哥,那態度和對他截然不同,自然熟稔得很。


    人哪,不怕好壞,就怕比出個高低。


    他這輩子眾星捧月,還從來沒感受過被人活生生嫌棄的滋味……


    司雲靖心裏挺不是滋味的。


    不過他多數時候喜怒不形於色,心裏不痛快了,表麵上沒顯露出來,隻是臉色陰沉了些,沒理會池縈之委婉趕客的話,抬腳就進了王府大門。


    他的臉色陰沉慣了的,大家都沒看出來。


    他往門裏走,也沒人敢攔他。


    池縈之眼睜睜看著這位不知怎麽想的,沿著抄手遊廊,開始慢悠悠在她家老宅子閑晃起來了。


    門口的幾個人幹瞪眼,沒法子,在後麵跟著。


    司雲靖當先走了幾步,慢悠悠道,“池小世子平日住的正院在哪裏。帶路吧。”


    池縈之:“……”


    她惦記著回家舒舒服服泡個澡,誰知道出宮帶回來的這尊大佛,本來說好的送她到家就走,現在送到了家,他居然不走了!


    她當先帶著路,心裏越想越窩火,忍不住問,“平日裏也不見殿下過府閑逛,怎麽今天就突然有空閑心思了。殿下不是說推了許多事過來的嗎。”


    司雲靖慢悠悠走著,不冷不熱道,“事情是做不完的。聽說池小世子忠心事主,特意過來看看池小世子的忠心。”


    媽蛋。


    說好的守護承諾呢?自己把守護承諾吃了,還要她表忠心!


    前頭領路的池縈之心裏不痛快,走到了自己的院門外,直接停下來不走了:“天色晚了,臣累了,要歇下。飲食粗陋,不敢留飯,殿下請回吧。”


    向來性子溫和的小表弟突然發起了脾氣,發脾氣的對象還是東宮,沈梅廷吃了一驚,搶過去兩步就要打圓場。


    太子爺被當麵嗆了一句,居然沒發怒,隻是嗤道,“池小世子的所謂‘忠心事主’果然隻是口頭說說。孤想進去你屋子裏看看,你連帶個路都不願意?如此小事都做不到,其他的更不必提了。”


    池縈之今天又累又不舒服,在宮裏爆哭了一場,好容易平複了心情,回了自己家裏,這貨不但硬賴著不走,仿佛是故意刺激她似的,當麵反反複複地提‘忠心事主’四個字。


    她徹底炸毛了。


    “殿下也知道帶路進屋子看看是小事,為什麽非得趕著今天。阿重!”


    她隔著院牆喊院子裏的阿重,


    “燒熱水,我累了,要沐浴!沈表哥,替我陪著貴客!天大的事等我沐浴好了出來說!”


    把太子爺丟在身後,砰的關了院門,自己進去了。


    司雲靖原本也是窩了滿肚子火,聽池縈之喊了一句‘要沐浴’,倒是微微一愣,腳步不知不覺停在了緊閉的垂花門外,望著門板出了一會兒神。


    沈梅廷察言觀色,隱約感覺兩邊的態度都不對勁,感覺不像是主上和臣下,更像是……小情人吵嘴了?


    他被自己的想象驚得渾身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狐疑地打量著太子爺盯著緊閉木門的眼神,一動不動的姿態,琢磨了一會兒,怎麽感覺像是海邊的望夫石似的……


    “梅廷,你第一次見你家池表弟,是什麽時候?”


    沈梅廷回過神來,“就在□□年前,朝廷冊封世子之前呀。我比殿下提前半個月到的平涼城。那時候見了第一麵。”


    司雲靖點點頭,“那你第一麵見到的,應該就是她了。哼。”


    沈梅廷聽得莫名其妙,什麽叫做第一麵就是他了。


    司雲靖站在原地出神,又喃喃說了一句,“膽大包天的小混賬。”


    沈梅廷:???


    這算是……獨特的甜言蜜語?


    哎喲,這兩人真斷袖了?


    他被嚇得不輕,想直接問又不敢,憋了半天,旁敲側擊說了一句,“殿下,我家池表弟年紀還小,萬一誤入了歧途,還請殿下把他拉回來。”


    旁邊樓思危想得更直白些,呐呐過來行禮,“我看池小叔臉色不太好,我去看看他。”


    說著過去用力敲門,“開門,我樓思危啊。我進去看看小叔怎麽樣了。”


    司雲靖不說話,隻斜睨著樓思危喊門,心想,她連孤都關門外了,還能給你開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阿重扒著門縫小聲說, “我家世子爺說,隻放樓世子一個人進來。”


    司雲靖:“……”


    樓思危沒注意旁邊人的臉色,扒著門縫保證,“沒別人,就我一個進去!”從半開的門裏擠了進去。


    阿重瞟了門外的司雲靖一眼,長得挺高挺俊一貴氣公子,眼生不認識,在門裏福了一福,砰的把門關了。


    司雲靖:“……”


    沈梅廷:“……”


    司雲靖想了一會兒,指著緊閉的門對沈梅廷說,“你去敲門。”


    沈梅廷隻能摸著鼻子過去了。“開門,我沈梅廷啊。我進去看看池表弟怎麽樣了。”


    吱呀一聲,門又開了。


    阿重扒著門縫小聲說, “我家世子爺說,隻放沈小侯爺一個人進來。”


    沈梅廷剛要往門縫裏擠,司雲靖把他往後一扒拉,自己從半開的門裏進去了。


    “哎哎哎——”阿重急了,追在後麵喊,


    “這位公子,你怎麽硬闖別人家的啊,我家世子爺說了,別人都能進,就不放門外的大高個兒進來——”


    司雲靖給硬生生氣笑了。


    “行啊,別人都能進,就不放孤進來。”


    他磨著牙說,“好大的膽子。你家世子爺呢。孤當麵問她。”


    阿重聽了門外貴氣公子的自稱,吃了一驚,飛快地從上到下打量了眼前這位頭次見麵的太子爺一眼。


    原來自家小主人心裏惦記著好久,特意跟她學了斬男秘籍的,就是要對付這位啊……


    說起來,小主人回來就嚷著說累,要沐浴,也不知道今天在宮裏成事了沒有。


    不過這位都追到家門口了……應該是成事了?


    阿重心思如電轉,深深福了一福,帶著司雲靖穿過院子往正屋方向走,進了待客的花廳。


    樓思危也在花廳裏候著呢,嚇了一跳,尷尬地,“殿下你、你也進來啦。”


    司雲靖看到這小子,想起這貨居然能第一個進院子,心裏就不舒服。


    “樓世子和你家池小叔的關係不錯啊。” 他冷冷道。


    樓思危尷尬道,“還行,還行。”


    司雲靖抬頭四顧,第一眼便看到花廳正中掛著一幅精心裝裱過的小畫,看起來有幾分眼熟。


    居然自己正月裏賜下的《踏雪寒梅辣子雞》圖。


    “……”司雲靖對著自己的大作沉默了一會兒。


    這幅畫他當時便覺得畫廢了,本以為她帶回去會扔進庫房旮旯落灰,沒想到居然亮堂堂地掛在了正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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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重過來奉茶的時候,見司雲靖望著牆正中那幅畫出神,放下茶盞的同時柔柔地說了一句。


    “我家世子爺極喜愛這幅畫,說題的名字不好聽,畫本身是極好的。思慮了好幾日,說掛出來看的是畫,隻要畫得好就行,管它什麽怪名字呢。最後才決定掛出來。”


    司雲靖沒忍住,唇線微微彎了一下。


    是她會說的話沒錯。


    嘴裏一言不發,在心裏把‘她極喜愛這幅畫’幾個字翻來覆去地念了七八遍。


    神色舒展了些。


    他難得反思了自己一下。


    她身子不舒服,想要回家洗個澡,自己非要跟著過來,把人氣急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張牙舞爪的小模樣挺可愛的。


    司雲靖的神色又和緩了些,轉身坐下,耐心地喝起了茶。


    池縈之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洗去了一身的不爽利,心情舒暢了許多,做足了心理準備,出來應付大佛。


    沒想到出來一看,花廳裏對坐的太子爺和她家大侄子相談甚歡。


    ——她簡直以為白日做夢了。


    花廳裏,司雲靖和顏悅色地對樓思危道,“你們樓家鎮守淮南郡多年,向來忠心事主,朝廷是知道的。等你父親捐贈國庫的銀兩送到了京城,你便起身返程吧。回去告訴你父親,安安心心地做他的淮南王。”


    樓思危抹著眼淚跪倒謝恩,“有太子殿下的一句承諾,樓家是徹底安心了。謝殿下恩德!謝殿下恩德!”


    抹著眼淚的樓思危被太子親自扶著手臂送到了院門外。


    司雲靖把院門關上了。


    樓思危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站在院門外,旁邊站著麵無表情的徐長史和唉聲歎氣煩惱著的沈梅廷。


    “你出來啦?”沈梅廷歎著氣說,“把我家池表弟和太子爺單獨留在裏麵啦?”


    “哎?”樓思危這才反應過來,“對啊,我怎麽出來了?我還沒見著池小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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